周路牵着阿尔忒弥斯在夜色中穿行,马蹄铁敲击石板路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清脆。威廉旅馆门前那盏熟悉的煤气灯依然亮着,却在\"客满打烊\"的木牌映照下显得格外冷清。周路抬手看了看怀表,表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他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辰去敲醒汤姆。
接下来的寻找更像是一场徒劳的跋涉。每一家旅店的橱窗都黑着灯,门口清一色挂着\"No Vacancy\"的牌子。阿尔忒弥斯不时打着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夜里凝成雾团。直到拐进唐人街的小巷,周路才在一盏摇曳的红灯笼下看到一家尚在营业的旅店。
\"先生要住宿?\"一个留着灰白辫子的中年男人从柜台后探出身来,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他身上的绸褂已经洗得发白,开口却是带着浓重粤语腔的英语,\"有床,很便宜!\"
周路跟着店主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每走一步都能闻到木质结构里渗出的霉味。推开三楼尽头的房门时,一股混杂着汗臭、脚臭和鸦片烟气的热浪扑面而来。昏暗的油灯下,十几个赤膊男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通铺上,稻草垫子已经被压得发黑,角落里还堆着几个泛黄的包袱。
\"就这?\"周路用袖口掩住口鼻,声音闷闷地从布料后传出。店主搓着手凑过来,黄板牙间飘出劣质烟草的气味:\"一美分,最便宜啦!\"他讨好地指着通铺边缘一块勉强能躺下的位置,\"这里通风最好。\"
周路倒退着退出房间,在走廊深深吸了几口相对清新的空气,头也不回地下了楼。阿尔忒弥斯正在门口不耐烦地刨着蹄子,见他出来立刻亲热地蹭了蹭他的肩膀。周路苦笑着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看来今晚我们要露宿街头了,姑娘。\"
伊莎贝尔强忍着反胃的感觉,用手肘抵住那个不断凑近的胸膛。罗伊·霍华德议员家的公子浑身散发着威士忌与雪茄混合的浊臭,领结歪斜地挂在皱巴巴的衬衫领口,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不怀好意地在她领口逡巡。
\"罗伊先生,您喝多了。\"她刻意抬高了声调,镶着珍珠的扇骨抵在对方不断逼近的下巴上。宴会厅的水晶吊灯将她的金发映得愈发耀眼,却也照出了罗伊脸上令人作呕的油光。
\"喝多?哈!\"罗伊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打了个酒嗝,突然抓过侍应生托盘上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到早已酒渍斑驳的领带上,\"看见没?我清醒得很!\"他沾满酒气的手突然攥住伊莎贝尔纤细的手腕,\"伊丽莎白宝贝,我知道酒窖里藏着上好的香槟...\"
\"我叫伊莎贝尔。\"她一字一顿地纠正,试着抽回手腕时,对方泛红的指关节却收得更紧了,昂贵的蕾丝手套在拉扯中绽开一道裂痕。
水晶杯折射着冷光的瞬间,泼出去的红酒在罗伊脸上绽开妖冶的花,暗红色的酒液顺着他的眉骨滴落在考究的羊毛西装上。周围几位侍者惊慌地捂住嘴,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中,伊莎贝尔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正撞击着耳膜。
\"你这个小...\"罗伊抹了把脸正要发作,突然被伸出的一只手按住了肩膀。伊莎贝尔抬头,看见亚历山德罗不知何时出现在罗伊身后,他修剪整齐的指甲正深深陷进罗伊的西装面料,脸上却挂着令人胆寒的微笑。
罗伊醉醺醺地挥舞着手臂,嘴里含糊不清地咒骂着:\"谁他妈敢——\"他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转过身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亚历山德罗·勃朗特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近在咫尺,那双如西西里夜空般深邃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罗伊的醉意瞬间消散了大半,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太熟悉这张脸了,勃朗特家族的名号在圣丹尼斯的地下世界就像一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罗伊先生,您喝多了。\"亚历山德罗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罗伊肩上。
宴会厅的水晶吊灯依旧闪烁着,罗伊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抱歉。\"罗伊干涩地挤出这个词,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转身时,他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
亚历山德罗目送着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慢条斯理地从胸袋抽出一条丝质手帕,擦了擦方才触碰过罗伊的手指。
亚历山德罗的目光如丝绸般滑过伊莎贝尔的面庞——烛光在她瓷白的肌肤上镀了层蜜色,微翘的鼻尖下,那对饱满的唇瓣正因惊愕而微微张开。自踏入宴会厅那刻起,这位法国玫瑰就成了他势在必得的猎物。现在,终于到了采摘的时刻。
\"你好,亚历山德罗·勃朗特。\"他伸出戴着家族徽章戒指的右手,黑曜石袖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当纤细的指尖落入掌心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瞬间的颤抖——看来这位落魄贵族小姐很清楚\"勃朗特\"这个姓氏在圣丹尼斯意味着什么。
\"伊莎贝尔·德·蒙莫朗西。\"她报出名字时,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颤。亚历山德罗勾起唇角,缓缓俯身,准备在那泛着蔷薇色光泽的手背上烙下印记。他嗅到了她腕间若有若无的橙花香水味。
\"先生,太太在等您。\"沙哑的女声如钝刀般劈开旖旎。亚历山德罗动作一滞,抬眼看见佩姬的陪嫁嬷嬷像具干尸般立在楼梯阴影处。老妇人枯瘦的手指紧攥着念珠,浑浊的眼珠里跳动着警告的火光。
\"当然。\"他直起身时笑容完美得如同威尼斯面具,却在转身瞬间用西西里方言低咒了一句。戒指上的徽章硌疼了掌心,他盯着老妇人佝偻的背影,舌尖抵住上颚。等从叔叔手里接过权柄,他一定要把这个多管闲事的老东西砌进新宅的地基里。
伊莎贝尔站在庭院门口,象牙骨的扇子急促地扇动着,却驱散不了夏夜的闷热。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礼服上的珠绣随着呼吸微微闪烁。远处传来马蹄声,只见马修驾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来,车灯在鹅卵石路面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这位粗犷的车夫只套了件脏兮兮的棕色马甲,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大片泛着油光的黄色胸毛,在月光下像一团发霉的稻草。他拽住缰绳时,马车险些撞上路边的石柱。
\"上车吧!\"马修打了个酒嗝,浓重的威士忌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伊莎贝尔急忙用扇子掩住口鼻,丝绸手套下的手指悄悄攥紧。她踮起脚尖向车厢内张望。
\"克莱尔呢?\"她的声音透过扇面显得有些闷。
马修用布满老茧的手背擦了擦胡子上的酒渍:\"老爷喝得烂醉,那小丫头正伺候着呢。\"他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放心,我送你回去也一样。\"
伊莎贝尔的扇子停顿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登上马车,刻意避开车夫伸来搀扶的手。车厢门关上的瞬间,她听见马修哼起了下流的小调,伴随着鞭子抽在马臀上的脆响。
伊莎贝尔每次见到马修,都会不自觉地收紧手中的扇骨。这个粗鄙的男人总是用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目光像黏腻的蛛网般缠绕在她的脖颈和腰际。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视线在自己肌肤上游走时带来的不适感,就像被某种潮湿的爬行动物舔舐过一般。
\"现在城里不太平。\"父亲当时拍着她的肩膀这样解释,\"老约翰遇袭后,我们需要更年轻力壮的车夫。马修要价只有原来的一半,而且据说在码头区混过,对付三五个混混不在话下。\"
马车突然一个急转,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伊莎贝尔被惯性甩到车厢角落,后脑重重磕在雕花木板上。她惊恐地发现窗外熟悉的煤气路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狭窄巷道两侧斑驳的砖墙。
\"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手指死死攥住窗框。车门被猛地拉开,月光勾勒出马修高大的剪影。他嘴角挂着黏腻的笑,浑浊的眼白在黑暗中泛着黄光。
\"小夜莺叫得真动听啊...\"马修喷着酒气的呼吸扑在她脸上,粗糙的手指已经攥住了她的脚踝。伊莎贝尔的绸缎舞鞋在挣扎中脱落,露出珍珠般莹润的足尖。
\"救命!救——\"呼救声被巷子里的回音吞没。她发疯般踢蹬着,另一只脚的鞋跟狠狠踹在马修鼻梁上。男人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却更加用力地将她往车外拖拽。丝质衬裙\"刺啦\"一声裂开,碎钻发卡滚落在车板上。
在近乎绝望的挣扎中,她眼前突然浮现周路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上次他就是那样突然出现,像斩开迷雾的利剑。
马修布满老茧的手已经摸到她小腿内侧,伊莎贝尔的指甲在对方脸上抓出几道血痕。就在这时,一块砖石突然从巷口飞来,精准地砸在马修后脑勺上。鲜血顺着男人发黄的脖颈流进衣领,他像袋土豆般重重栽倒在车辕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