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说着,当即唤来一名玄衣都尉,命其持军令令箭,安排玄衣力士分头驰告各军,十月廿五申时,同时拔营,昼伏夜行,违者军法从事。
都尉领命而走,林如英望着晃动得帐帘,心里便又再度想起刚才讨论的事:“良卿呢,一早便没见她。”
“被贺青竹那三个小子护着,在后营点验粮草呢。”项瞻把盔带往紧处一勒,提起破阵枪,“她这几日天天看军需账本,昨晚更是算了一夜,说沿途粮秣耗损太过严重,想要找找原因,看有没有法子完善一下。”
林如英淡淡一笑:“到底是出身贺氏商行,耳濡目染,也算有心了。只是这行军过程中的粮草耗损,根本无法避免,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控制了。”
“谁说不是呢。”项瞻也轻笑,“走吧,去看看,也把军中多了一个不速之客的消息告诉她。”
二人并肩出了大帐,来到后军粮草大营时,正见赫连良卿坐在一张木桌前,指着桌上摞满的账册,与几个曹官说些什么。
贺青竹三人就站在她身后,先一眼看见项瞻,同时躬身行礼,几个曹官见状,也齐齐转身,拱手作揖。
项瞻一抬手,唤众人免礼,笑着走上前,瞥见账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圈,问道:“算了一夜,可算出眉目了?”
赫连良卿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拿起最厚的一本账册,指着上面标记出的内容说道:“你看,这是其中一支粮队,一百石粟米,一百七十人运送,从润丰郡到此,七百多里路,最后剩下三十三石。”
项瞻瞄了一眼,笑问:“差不多七成损耗,这很正常啊,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赫连良卿横了他一眼,“七百里路程,多是平原大道,少见崎岖山路,日行五十里,半月抵达,每人每日两升口粮,那半个月,一百七十人,要吃掉多少?”
“呃……这个。”
“五十石左右。”赫连良卿接着说道,“也就是说,除去民夫沿途吃掉的,最少应该还剩下五十石,那多消耗的十七石,哪去了?”
“这……”项瞻看看林如英,解释道,“咱们以前不是讨论过?或是飞鸟啄食,或是沿途休息时,一放一拿的过程掉落,或是长途行走,脚力不济而洒落,都会有损耗。”
赫连良卿摇摇头,把账册往前一推,淡淡说道:“一袋粟米缝口三层,鸟雀能啄走多少?脚力不济确实会撒漏,可漏得了十七石?押粮队每十里一交接,每过一处都有军曹画押,谁又敢在众目睽睽下搬空半袋?”
她顿了顿,“我这几天,把过去三个月所有粮队都核了一遍,同样的路线、同样的民夫定额,损耗却一月高过一月,最蹊跷的是……”
她啪地翻开另一本账册,指着一行用朱笔圈出的数字:“前日,曲阳有一支粮队抵达大营,入兖州前,赶上一场小雨,当夜在一处山崖下停歇,第二日点验,湿粮折耗三石七斗,账面却写「霉烂五石二斗」,多出的这一石五斗,被押运副尉以「就地掩埋」的名义销账。”
他环视众人,“可我让伍关去看过,土色没动,一粒霉米都没埋。”
一应曹官同时低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贺青竹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手已下意识按在剑柄上。
赫连良卿深吸一口气,声音更低:“我查到这里就停了,因为再往下,就要动到军需主簿、押运司马,甚至……”
“好了。”项瞻连忙出声打断,给了赫连良卿一个「不要再往下说了」的眼神,随即对一众曹官说道,“三日后就要拔营,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去整顿一下,不要误了军需。”
嘴边的话被项瞻强行堵回去,赫连良卿不由微微蹙眉,眼见七八个曹官,如蒙大赦般战战兢兢的快步离去,她出声便是质问:“你都知道?”
项瞻吁了口气,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林如英,没有说话,而是一撩衣摆,坐到凳子上。
赫连良卿的眉头便又皱得更深了一些:“说话呀!”
“啧,你让我说什么?”项瞻有些无奈,又极为认真的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暗耗」,民夫休息时,随手抓一把藏怀里,藏了也就藏了,能怎么办?这都无法控制,更无法彻底避免,只要没有贪污盗卖,能保证战事顺利进行,这就足够了。”
“什么叫这就够了?!”赫连良卿像是看见一个陌生人似的,“项瞻,你领的是数万大军的口粮,不是村口粥棚,一把两把叫顺手,十几数十石,月月往上涨,这叫顺手?”
“皇后,先压压火。”林如英侧了半步,挡在两人视线之间,轻声劝了一句。
“我压不住。”良卿把账册啪地合上,逼视项瞻,“这里面明明就有猫腻,你为何不去纠正?你以前不是最恨贪官吗,恨不得全都杀光了,怎么做了皇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没有!”
“那你怎么不查?”
“我……”
眼见情况不对,林如英再度开口:“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
她拍了拍贺云松的肩膀,示意三人离开,而后拉着良卿坐下,握着她的手,柔声道:“良卿,你初入军营,有些事情或许不知道,若是民夫连怀里那两把米都捞不着,谁还肯替你翻山越岭?那些军需官要是分不到一点油水,他们就敢把全部粮食沉河,再报个「遭劫」,真查到底,人头滚一地,粮食还是回不来。”
“那就任由他们层层剥皮?”
“还没到那一步。”林如英微微摇头,“这种情况一直都存在,但各军都有玄衣巡隐,粮草大营更是在重点关注范围,那些军需官干了什么,小满都很清楚。”
她看了一眼项瞻,又道,“就像他说的,他们藏一些粮食,或是自己多吃两口,或是留给家人,或是换一些酒肉犒劳手下将士,这都算不得「贪」,只要不是倒卖换钱,保证前线将士不饿肚子,就足够了。”
赫连良卿哑然。
林如英又轻轻拍拍她的手,见项瞻低着个头不说话,便扒拉他一下:“说话呀。”
项瞻撇撇嘴,看了眼赫连良卿:“我就说皇帝不好当吧,这才多久,连她都拿这个说事了。”
赫连良卿看着他那一脸委屈的样子,又看看自己连夜整理出来的账册,火气顿时就泄了一半。
她沉默片刻,将账册推到一旁,轻声道:“我不是要跟你吵架,只是……只是不想你变成那种明知底下人手脚不干净,却还纵容的昏君。”
“淡了。”
项瞻没头没尾的吐出这两个字,让赫连良卿一愣:“什么淡了?”
“感情淡了。”项瞻咂咂嘴,“这感情一淡呐,疑心病就出来了,都不信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