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月儿爬上半空,趋于圆满。
临仓郡,璋城西北九十里外,焕州城。
崔琰仍旧穿着一身绛紫官袍,此时端坐马上,无声地伫立在城外一箭之地,面无表情的凝视城门。
他身后是一支百人骑队,人人手举火把,同样神情肃穆的仰望城头。
然而城头上,却是空无一人。
不多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便缓缓响起,紧闭的城门打开,一个身材微胖、官袍皱巴巴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木匣,率先踱着碎步小跑出来,紧接着,其身后便乌泱泱跟出来一群人。
中年男人径直来到崔琰面前,一撩衣摆,屈膝跪地,举起木匣,朗声说道:“下官焕州县令邱琳,携县丞、县尉、主簿、巡检、录事、市令、六曹佐吏,并三班衙役,共八十三人,见过崔郡守!”
崔琰神情不变,打量着这位昔日下属,以及他后面的一众官吏,点头道:“嗯……邱县令,多余的话本官就不多说了,你是个识时务的。”
他顿了顿,抬头望了眼城楼,“城防都尉何在,为何不见他出来相迎?”
邱琳忙道:“回崔郡守,城防都尉陶邴,在看到招降文书后,便带领手下一百二十城防军出城去了。”
“出城了?”崔琰微微皱眉,忙又问道,“可知他去哪了?”
“崔郡守恕罪,下官不知,但……”
邱琳正要解释,却被一阵骤然响起的马蹄声打断,他循声望去,但见东南方亮起火把,伴随着马蹄声逐渐靠近。
很快,一方军阵便出现在众人视线里,转瞬奔袭而至。
阵前为首的两员大将都骑着枣红马,只是武器有所不同,一个拖狼牙棒、一个提单耳戟,却都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正是陈洵与苏新覃。
军阵缓缓停住,马儿喘息声交错着兵甲摩擦声,在这空寂的夜色中极为刺耳,长矛马刀在炙热火把与清冷月光的照耀下,透出一片肃杀。
邱琳瞧在眼里,喉头不禁滚动了两下,心中暗忖:“崔郡守说得不错,我算是识时务了……”
他正暗自庆幸,陈洵和苏新覃已经策马上前,对崔琰抱了抱拳。
“庆县已经整顿妥当,不知这焕州如何?”陈洵问道。
崔琰拱手还礼,指着跪着的一众人道:“陈将军放心,一切顺利,县令邱琳率县府八十三官吏尽数出迎,只是……”
他话到一半,又看向邱琳,与他介绍完二将身份,便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仔细告知二位将军。”
“是!”邱琳连忙应道,“启禀二位将军,今日一早,县府收到义军劝降文书,下官便派人请来城防都尉陶邴,与其商议投诚事宜,原还一切正常,他也答应会开城相迎,不料他离开县府不到半个时辰,下官便得到消息,一百二十城防军全被他带出城去……”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下官曾派人在附近打探其行踪,在探寻无果后,便派人前往临近两县询问,不料午后、以及两个时辰前,两县先后传来消息,其城中城防军同样在收到文书后离城而去。”
邱琳简单把事情说完了,周遭却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三人互相交换眼神,显然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片刻沉默后,苏新覃问崔琰:“崔郡守,这临仓郡内,可还有谁能同时统御各县城防军,或者说,还有哪个官职高于这些都尉的人物?”
“没有!”崔琰回答的很干脆,“不瞒将军,临仓郡各县原有府兵两万余众,由下官和柳世辛一同节制,但当初宇文崇泽造反,罗不辞率军征讨时,便将这两万府兵、以及润丰郡将近三万府兵尽数带走。”
他叹了口气,面露不忍,“可惜,这近五万将士,几乎全都命丧鸡岭关下,以至于后来顺天皇帝征调冀州府兵讨伐高顺诸贼时,都没有再提及两郡,这也是临仓郡兵力空虚的主要原因。”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没说到点上,忙又补充,“下官的意思是,各县本有一两千府兵驻守,全都归属城防都尉麾下,他们便是一城最高军事主官,就算是下官或柳世辛想要调用,都要从刺史府取来文书,但如今下官已经投诚,柳世辛还在璋城,绝对再无人能同时统御他们。”
苏新覃听完,看了一眼陈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私下联络,弃城而走。”陈洵沉声接过话,抬眼往西南望去,“白日里受降两县六堡,都在璋城东边,城防军未有异动,而这焕州城位于璋城西边……看来,剩下西南五县里的城防军,应该都已离开了,只是不知他们去了哪?”
苏新覃点了点头,又道:“若他们合在一处,一直往西南逃遁,便可回到冀州城,这倒无所谓,不过区区几百人,对大局无甚影响,怕就怕……”
“怕就怕,他们啸聚山林,打家劫舍。”陈洵扭过头,盯着苏新覃,“数百城防军,兵甲战马齐全,若真起了歹心,百姓就遭殃了。”
“二位,”崔琰插话道,“此事是否要上书主公?”
“不用。”陈洵说道,“主公临走前特意交代,对这些寻常僚属兵丁甄别录用,由我等自行决断,现在还不知情况,不可急于打扰。”
崔琰点点头,又问:“那眼下该当如何?”
陈洵想了想,沉声道:“城防军逃走,对我们劝降之路也有好处,最起码没了阻碍……且尽快入主各县,同时派快马往西南沿途搜索,看能否寻到他们的踪迹,再做定夺。”
崔琰看向苏新覃,见他点头,便也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陈洵没再多说什么,重新将目光投向依旧跪着的县令邱琳身上,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接过木匣,打开看了几眼,里面是几本簿册和县府大印。
他微微颔首,合上木匣,淡淡说道:“邱县令既然有心投效,我军自当秋毫无犯,还望你能约束好手下衙役兵丁,与我军一同治理好焕州。”
“是,谢将军恩典,下官自会恪尽职守。”邱琳拱手,纳头一拜。
陈洵终于是露出一丝笑容,伸手将他扶起,随即重新跳上马背,领大军入城。
如此场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上演,临仓郡剩余八县二十余座堡城,在项小满离开不到半月,城头上尽数飘起红底金绣的「项」字大旗。
这一切,或许得益于那份劝降文书,也或许得益于义军的军事压力,总而言之,没有受到一点抵抗,唯有一点,总计六七百弃城而逃的城防军,一直没有下落。
陈洵最终还是决定将此事告知项小满,一匹快马便怀揣军报,离开临仓,往临乡郡景州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