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哭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稍稍平复,紧紧握着柳磬的手,抬头看向项小满,哽咽的哀求道:“将军,妾身斗胆……昨夜磬儿言语无状,惹恼了将军,妾身代他向将军赔罪!”
说着,从床榻上滑下来,再次跪拜,“求……求将军,看在……看在他年轻不懂事,又伤得如此重的份上,饶过他吧……”
她还以为儿子身上的伤,是因昨夜他当众辱父,引起项小满不悦,所施加的惩罚呢。
“娘,不是的!”柳磬闻言,急切地打断母亲,想拉起她又没力气,只得连忙说道,“这伤不是主公打的!”
冯氏愣了一下,泪眼婆娑地看向儿子:“不是?”
“这伤,是儿子挣来的!”
冯氏完全懵了,下意识触摸儿子腰间绷带,一触即离,不住颤抖:“挣,挣来的?”
“是!”柳磬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牵动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但还是倔强的咬着牙说,“儿子昨夜救驾……不,是履行职责,保护主公帅帐,张将军……是张将军试我本事,我没能躲开,才挨了他两下。”
他憨笑一声,竟显得有些腼腆,“儿子技不如人,活该挨打,但这伤是儿子尽忠职守的见证,不是因为言语无状,更不是因为……那个人!”
说到最后,那份腼腆又陡然消失,声音也冷了下去,脸上全是刻骨的恨意和鄙夷。
冯氏的心猛地一沉,她当然明白儿子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谁,下意识地想要维护丈夫的最后一点体面,皱眉斥道:“磬儿……你,你怎能如此说你父亲?”
“父亲?”柳磬嗤笑一声,“娘,您告诉我,他有哪一点配做父亲?”
“他……”
“从小到大,别说我们姐弟三人,就连您,见过他几面?”柳磬打断道,“七岁那年,他带兵剿匪,却走脱了几名匪首,那些恶徒潜入城中伺机报复,他明知我们可能会成为目标,却以公私之名,不愿派兵保护,以至于家里遭了祸事,十几个护院被杀,姐姐也被抢走……”
“磬,磬儿……”
“她才十一岁,在城西那间破屋找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您不会不记得吧?”
“磬儿,你,你别说了……”冯氏早已泣不成声。
柳磬微微摇头,似是已经感受不到身上伤痛,目光从冯氏脸上移开,看着一旁的项小满,很平静的继续说道:“九岁那年,豫州大旱,瘟疫肆虐,罗不辞下令各郡县,派名医赴豫救治百姓,他倒是很听令,撺掇着崔郡守,将全城大夫都派出去了……”
项小满听到这,不由心中一惊,脑海之中开始迅速回忆,当年在豫州时,可曾见过大批的大夫。
然而还没等他想起来,柳磬的话,便又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
“……二哥突染肠痈,您寻遍全城,却寻不到一个大夫,不得已去找他,到了军中才发现,整片营地就只剩几个看守,他离开璋城都已经半个月了,却连告知我们一声都没有。”
柳磬深吸了口气,双拳紧紧握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三天两夜,我们眼睁睁看着二哥疼了三天两夜,死的时候,腹部已是硬如铁板,他也才十……”
“磬儿!”冯氏突然喊了出来,撕心裂肺,可喊完之后,整个人便软了下来,跪在地上,趴在床头,不住低语,“别说了,你别说了……他,他也不是有意的,那是他的孩子,他同样心痛……”
“心痛?”柳磬笑了笑,狠狠擦了一下眼睛,“他只顾军中那些事,只看重他所看重的,十五年了,他几乎每日宿在军中,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容貌,可结果呢,十五年的行伍,到如今不过区区偏将军,最后却还要大义凛然,摆出一副忠义赴死的模样,我们母子在他眼里算什么?呵呵,真实虚伪至极!”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冯氏如遭雷击,脸色煞白,抓着儿子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
柳磬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破了她多年来刻意维持的幻想,儿子眼中那深切的恨意,让她无法反驳。
丈夫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儿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可以自欺欺人,将丈夫对家庭的失职,转换为对国家的尽忠职守,但儿子年轻气盛、棱角分明,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父亲。
“娘,”柳磬看着母亲惨白的脸,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别再提他了,儿子日夜苦读,勤练武艺,为的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博得一个前程,而不是像摇尾乞怜的狗一样,沾着那个人的光!”
“说得好!”项小满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却突然开口,“连至亲都无法守护,所谓忠义,只是逃避责任的遮羞布罢了,?用大义美化自私?,用忠诚掩盖无能?,就连最后,都要用自戕来掩饰这虚伪的一生……”
他缓步上前,俯视着项氏已经丢了魂儿似的冯氏,“夫人,柳磬所言,是其肺腑之声,为人父母者,行止不端,确实难令子女心悦诚服……”
顿了顿,有些怅然,“我自襁褓时便被师父收养,一直渴望父母亲情,可倘若是这样的父亲,有倒不如没有。”
他看向柳磬,丝毫不再掩饰赞赏,“柳磬有胆识,有担当,他现在是我的亲兵,是冀北义军首领的亲兵,不日助崔琰取下临仓郡,我会立即将他提拔为一营都尉,我对他,有期许。”
项小满的话,既是安抚冯氏,更是对柳磬最终归属的盖棺定论。他肯定了柳磬的怨恨是合理的,同时将他彻底划归到了自己的阵营。
冯氏呆呆地听着,看着儿子眼中前所未有、只属于眼前这位年轻主君的光芒,又看看这位主君沉稳如山的气度,她彻底明白了,儿子已经找到愿意追随、愿意为之流血的人,而这个人,也已接纳了他。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经历了某种彻底的蜕变。
她不再哭泣,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然后郑重地向项小满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大礼。
“妾身冯氏,叩谢将军大恩。”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平静而敬畏,“小犬顽劣,蒙将军不弃,收于麾下,更赐他新生前程,此恩此德,冯氏铭感五内。从今往后,柳磬唯将军之命是从,妾身亦再无牵挂。”
她的话语清晰,意思明了,完全接受并认可了儿子脱离柳家,效忠项小满的选择,似乎,也斩断了自己的某种牵连。
“夫人请起,”项小满伸了一下手,“柳磬尚需静养,夫人若有闲暇,可常来照料。”
“谢将军恩典。”冯氏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眼神中包含着无限的心疼、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