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夜色已深。
十月底的残月,宛如一弯细眉,黯淡的几乎看不到光亮。
项小满站在院子里,仰望星月,感受着不时袭来的阵阵冷风,连日奔波的疲惫,突然就清醒了一些。
他抚摸着手中的凤翅银盔,又扭头看了一眼厢房半掩的门,长舒了一口气,迈步向院外走去,刚刚出了院门,就看见一个小厮迎面走来。
小厮作揖行礼,说道:“主公,褚将军已经为您安排好住所,特命小的在此等候。”
项小满随着小厮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目光停留在院门对着的、不过百步之外的另一个小院。院子里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张峰的大嗓门,以及褚青峰的附和。
项小满收回目光,此时才仔细打量起整座院落的布局。
这里原是县尉的住所,北、南、东,有三个独立小院环形分落,原本各有用途,此时全都用来住人了。至于西边,便是进出院落的拱门,林如英居住的是北院,而褚青峰为他与张峰安排的,则是南院。
看了一圈,项小满的目光便随之往东院望去:“我师父,可是住在那个院子里?”
小厮抬头瞄了一眼,连忙应道:“是。”
项小满微微颔首,盯着东院院门看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你去库房多寻几床被褥,送到何夫人院里,随后便自行回去吧。”
说罢,径直往东院走了过去。
院子里很安静,廊檐下的一排排灯笼,在劲风下缓缓晃动,光影洒在墙壁,宛如碎金,也同样照在一间厢房前两个值夜小厮的脸上,忽明忽暗。
整个县府,几乎都已经知道项小满的到来,他刚刚走进院子,那两个小厮便连忙小跑着迎上见礼。
项小满摆了摆手,打发道:“都去歇着吧,有事我会叫你们。”
说完,也没有再管他们,上前推开厢房的门,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把银盔放到案几上,拿起烛台,搬起一把椅子,去到床边,轻轻把两个东西放下,便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床上还在昏迷的老人,陷入沉默。
屋内很静,断断续续的呜咽,与细微的呼吸声相互交错;屋外也很静,风声伴随着竹叶沙沙,像是呓语,又像是哭泣。
……
翌日天明,夜风已歇,漫天薄雾。
张峰起床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项小满的影子,稍一琢磨便去了东院,刚一推开厢房的门,就见他在床边静静地坐着。
张峰微微蹙眉,走到项小满身后,看着床上项谨枯瘦而苍白的脸,心里也是一阵阵的抽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稍显颤抖的缓缓吐出,随即拍了拍项小满的肩膀,轻声道:“老爷子这辈子,经历过太多风浪了,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你坐在这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还是去歇一会儿吧。”
项小满没有回应,依旧如同一个木桩,动也不动。
张峰无奈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道:“昨夜褚青峰跟我说了,那个梁王确实退兵了,原因是雍州遭到方令舟和高顺等人的进犯,且雍西边陲又有人竖起反旗,不到一月,连破十数座城池,大有进攻邯城的趋势,武思惟独木难支,他不得不带兵前去支援。”
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问,“你昨天说他退兵,是不是一早就猜到了?”
项小满眼神一凛,猛地站了起来,目光终于是从项谨身上移开,转头看向张峰:“走,去校场。”
张峰此时才看清项小满,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整张脸蜡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眼窝凹陷,泛着一丝淡淡的青气,嘴唇干裂,甚至还有血渍挂在上面。
他紧紧注视着他,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项瞻,你……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项小满没有理会,低头吹灭蜡烛,随即转身,快步走出厢房。
张峰的眉头又拧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项谨,握了握拳,无奈一叹,便也迈步跟上。
……
城内校场,中军主帐。
褚青锋与裴恪得知项小满过来,连忙前往帐内拜见,随之而来的,还有军中各校尉,不消片刻,大帐内就站满了人。
项小满见人到齐,也不废话,直接问道:“褚青峰,城内现有多少兵马,细细报来。”
“是!”褚青峰应道,从怀里掏出一本簿册,放在帅案上,“回禀主公,城内可战之兵,共有四万两千。其中有四千六百重甲铁骑;一万三千重甲步兵,着厚甲,佩长枪长戟;一万四千轻装步兵,穿布甲,佩刀盾长弓;七千骑兵,着硬甲,佩长矛马刀;除此之外,有一营斥候,以及两千四百军士,负责各类器械。”
项小满听着褚青锋的讲述,同时也在快速翻阅着簿册,等褚青锋说完,他也看到了最后一页。
他合上簿册,又问:“岷洮现在是什么情况?”
褚青锋回道:“前日午时,刘淳带兵退往邯城,留刘文康驻守岷洮,据探马所报,刘淳撤退时,带有兵马约十万,役夫劳力六七万,推算下来,岷洮城内,现有敌军应不过两万,但城内粮草辎重充足,且城防设施完备,若刘文康有意死守,怕是不易攻破”
项小满微微皱眉,眼眸中的不悦一闪而过,他能听出来,褚青锋这是在拐着弯的劝他,话虽说得不重,但意思却是极为明显:仅凭百川县现有兵力,想要攻取被义军不断发展的岷洮,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并没有理会褚青锋的未战先怯,反而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大印,随即拿过帅案上的一张纸,执笔饱掭浓墨,写下三个大字:「征兵令」。
而后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下,写道:「今朝廷昏聩,不顾大义,竟趁我军与异族交战之际,兴兵来犯,残害生灵,荼毒百姓。为防冀北守备之不虞,特下此征兵诏令,募四方精壮之士从军,保境安民。
凡天下有志之士,年满十五至五十岁健康男子,不论出身,皆可应募。
另,定安、永安、兴安三郡二十四县,各家各户务必择一人入伍。家中多子者,为兄者入伍;独子者,为父者入伍。如有特殊情况,可具状呈报,待义军酌情定夺,但若有情不报,而私逃兵役者,格杀勿论。
限期一月,数量不定,令到之日,即刻奉行。」
他写完后,重新读了一遍,觉得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便在后面写上“项瞻”二字,将大印重重地盖在上面,鲜红的印泥,在白纸上显得格外醒目。
“褚青锋!”他将信纸递出,沉声道,“立即派快马发往定安城,交予何文俊,让他三日内昭告三郡百姓,同时命各乡里长协同征兵事宜,凡敢推诿者,军法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