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抬眼看去。
李思和蒲小玉正忙着和糯米粉。
少年少女都很认真。
他们将捣好的艾草汁缓缓倒入雪白糯米粉中，小心翼翼地搅拌、揉搓。
白色糯米粉，渐渐被染成柔和的青绿，如初春的山色。
蒲小玉将熬好的红豆沙分成小份。
李思便学着方多病的样子，笨拙地取一小团青绿色的糯米面团，在掌心摊开，包入甜蜜的豆沙，再小心地搓圆。
方多病看着他们，看着那一个个在少年少女手中逐渐成形圆润可爱的青团，似乎看到了某种延续。
李思拿起面团，递了过来。
“师父，给，您也来包。”
方多病接过李思递来的面团，压平，包馅，封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仿佛不是在包青团，而是在用这青绿的面团，包裹起那些散落在记忆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思念。
他记得他曾说过：“李莲花，明年我们一起做青团。”
李莲花笑着说：“好。”
他答应了他，却没有兑现承诺。
笛飞声，也一样。
雨丝无声飘落，浸润着山林，也飘落在莲花楼。
艾草的清香、糯米的甜香、红豆沙的暖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温暖结界，将冰冷的悲伤暂时隔绝。
小小的石臼声、揉面的簌簌声、少年少女低声的交谈，取代了死寂。
莲花楼，又热闹起来。
蒲小玉将蒸笼锅架，支在厨房的火炉上。
氤氲的白汽带着艾草和糯米的清香升腾而起，缭绕着。
方多病静静看着。
蒸腾而起的白雾，仿佛连接了生死界限，带着他们揉搓进去的心意，充满整间厨房。
他没有再流泪。
只是安静地守着那蒸腾的热气，守着莲花楼，守着身边两个年轻人，守着这片埋葬了他挚友的山林。
或许，这人间烟火，这亲手制作的心意，这由生者传递的温暖，便是告慰逝者、抚平生者伤痛的——
最好的青团。
青团熟了。
碧绿油亮，散发着温热诱人的气息，方多病带着李思和蒲小玉，将蒸熟的青团摆放在墓前。
“都来尝尝吧，今年，是我与思儿，还有威远镖局的蒲小姐，一起做的青团。”
方多病声音低沉而平稳，眼中水光微闪。
他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青团，仿佛看到了当年莲花楼里，他们围坐在一起的热闹喧嚣。
那些回忆，让他感到久违的一丝暖意。
祭扫完毕，三人回到莲花楼，分食剩下的青团。
“师父，我要吃您亲手包的青团！”
李思眼睛亮晶晶。
方多病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手挡住了李思的筷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不行。”
李思一愣，不解地看着方多病。
“为什么啊师父？您做的从来都是最好吃的！”
蒲小玉看到方多病微微紧绷的侧脸，心思细腻地瞬间捕捉到了什么。
她夹起一个自己做的青团，塞进李思的嘴里，带着一丝娇嗔：“吃你的，别闹。方门主不让你吃，自有他的道理。”
李思被堵住了话，只能鼓着腮帮子幽怨看着方多病和蒲小玉。
蒲小玉又夹起一个青团，轻轻放到方多病面前的小碗里，声音温柔：
“方门主，您也尝尝吧？忙了这么久，总该尝尝味道。”
方多病看着碟中碧绿的团子，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不吃青团了。
自芩婆离世那次，他与李思做的青团，味道不佳。
他就再没吃过青团。
那青团味道不佳，其实有原因。
那一次，他捣艾草，揉面，包馅……
太多太多的回忆，涌上心头。
他的眼泪，便无声掉进艾草汁、面团里，还混进豆沙馅中。
掺杂了泪水的青团，滋味苦涩，难以下咽。
久而久之，不做，不吃，成了新的习惯。
方多病犹豫片刻，终究不忍拂了小姑娘的好意，拿起筷子，轻轻咬了一口碗里的青团。
牙齿触碰到软糯外皮和馅料的瞬间，一股熟悉又怪异的味道猛地冲入口腔。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难吃……
艾草味过重，带着一股生涩，甜腻的红豆沙里，掺了莫名的深重咸苦，简直难以下咽。
方多病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中的大半个青团。
这味道……
这糟糕透顶的味道……
像极了……
李莲花……
像李莲花当年，亲手给他做的青团的味道！
最大的不同仅仅是，里面没有加迷药。
一股酸涩猛地占满鼻腔，直冲眼眶。
方多病生生忍住，没让眼泪立即夺眶而出。
他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没流出的泪水，从鼻腔，倒灌进口腔。
可是，他没有将那个难吃的青团放下，而是一口一口咬下，将每一口青团，和着满腔翻涌的悲恸与思念，生生咽下。
李思紧张看向自家师父，却在接到蒲小玉眼神示意后，赶紧故作若无其事，转开目光。
蒲小玉又夹起一个青团，再次放到方多病的碗里。
“方门主，您再尝尝这个？”
她的声音更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方多病看着碗里又一个青团，和刚才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方多病内心是拒绝的。
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味觉和情感的双重冲击，那味道太像李莲花做的味道，也太像他当年掺杂着泪水的苦涩回忆。
“这……”
他艰难地抬眼，终究还是无法狠心拒绝小姑娘期待又执着的目光，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意味，再次咬了一口。
这一次，截然不同的美妙滋味在舌尖绽放。
外皮软糯适中，艾草的清香恰到好处，带着春天的气息。
内里的红豆沙细腻香甜，甜度是李莲花最喜欢的甜度。
很像方多病当年最拿手的甜馅味道。
这巨大的反差让方多病再次愣住。
他忘了咀嚼，只是呆呆看着那个青团。
蒲小玉此时才轻声解释。
“方门主，其实那个味道不好的青团……是我提前做好，特意混在这里面的。
“阿念他……跟我提过很多次，说您做的青团特别好吃，尤其是甜豆沙馅的。可是，后来，您不做了，他便再也吃不到了。”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真诚：“我小姑姑……是蒲苏苏。当年采莲庄的案子，是您和李楼主、笛盟主，一起替她申了冤，还了我们蒲家一个公道。
“后来，阿念又在我走镖时，帮了我。这些恩情，蒲家上下都铭记于心。所以，当我知道阿念每年要陪您过清明，我就想着，一定要来，为你们做点什么。所以，便同阿念提前商量好了。”
“不过，小玉做这些，也不全是为了报恩。我……我是真心想陪着阿念，也想……也想替他分担烦恼和忧虑。”
少女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羞涩。
“他总担心您的心结，更担心您的心疾，我看在眼里，也跟着着急。”
“所以我就想了这个办法。那个难吃的青团，是我封了自己大部分五感，故意模仿李楼主做的。其他的，则是根据阿念的描述，认真研究出来的，只希望能做得更像您从前做出来的味道。”
少女眼神清澈温柔。
“方门主，故人已矣，他们亲手所制食物的味道却都在您心里，而他们的故事也会一直在江湖流传，谁也夺不走。但您身边，还有关心您、敬爱您的人。生活里也会有新的、甜美的滋味。
“您不能总是把自己完全困在过去的苦涩里。
“您的故人们，也不想看到您一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