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车门关闭。
后视镜里映出费秘书转过的下半张脸。
他又往外看了一眼:“叶小姐不上车吗?”
“她想在街上逛一逛。”温璨回答。
“那您要去哪?”
“去公司。”
车子发动起来,降下的窗户里,温璨往外挥手:“不要回去太晚了。”
“好。”
叶空看着宾利消失在煌煌灯海里,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转头把口罩戴上,自己也走入了人流中。
·
后视镜早就被一路街灯覆盖。
商店牌匾的彩光,来来去去的人流,很快就把叶空的背影完全淹没了。
但温璨依旧没有收回目光。
他望着熙攘吵闹的人群,就像望着叶空本身。
而费秘书看了他一眼,一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斟酌数次,又停滞许久,才谨慎小心地吐出来。
“先生,如果……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如人意,我们要怎么做?”顿了半秒,他又接道,“您和叶小姐讨论过这个问题吗?”
一直靠着椅背望着后视镜的人闭上眼睛。
片刻后才又睁开,往驾驶座扫了一眼,将费秘书没有表情的脸收入视线。
“你在担心什么?”
他再度闭眼,语调散漫没有情绪:“怕你老板完蛋,没人给你发工资?”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费秘书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问出那样一句话已经是僭越了,接下来又是一路安静。
直至快要抵达星飞的时候,车厢里才终于又响起温璨的声音。
“我喜欢叶空。”
他闭着眼,就像身陷一段平静的梦里,“认识她以后,七年来我第一次产生了‘活着也很好’的想法。”
费秘书闻言一怔,随即眼睛微微发亮,握住方向盘的手都不由得收紧了。
“你们将来结婚……”一向不动如山的费秘书,发出了强自镇定般微微发颤的声音,“我一定会给你们包个大红包的。”
“……”
温璨无声睁眼,愣了好一会儿才笑起来,是一个不知道该用无奈还是用虚无去形容的笑。
“结婚?那也太远了。”
“而且实在是很难想象我们结婚的场景啊……不管是叶空,还是我。”
喃喃自语顺风飘入夜色里,就如那话里所代表的未来一般很快就消散了。
·
叶空戴着口罩和帽子,抬起头盯着斑马线对面的红灯。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她在其中变得越来越不起眼。
叮——
红灯变绿。
人群变成人流向前淌去。
她迈开脚步,却更像是被裹挟着往前。
对面走来的有背着双肩包的高中生,擦肩而过时那书包上的吊坠敲打过她的手臂,是《群星》的人物周边,他们在讨论的内容也隐隐有些熟悉。
可叶空并没有真正听入耳中。
她的视线像刮过湖面的风,心不在焉扫过了很多面孔。
被大人牵着手还忙着舔糖葫芦的花脸小孩。
举着手机眉头紧皱脚步匆忙的西装女。
提着巨大购物袋,踩着拖鞋穿着家居服的男人。
……
每一张脸上都是不同的表情,每一种表情后面都有不同的人生。
叶空看见他们,经过他们,再把他们都抛在身后,看向下一波不同的人群。
……
她习惯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压,可她有时候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压力,甚至到底是不是有压力。
而如果不是,那种心脏上仿佛被放了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不舒服的感觉,又到底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
她最后停在一处百货大楼前的广场上发呆。
这里有大婶在跳广场舞,有年轻人在遛狗,也有家长在遛小孩。
耳朵听见的全是家长里短,亲友八卦。
百货大楼上的led灯播放着视频,把变幻的光投在每个人脸上身上。
“……我们采访到了本案证人也是犯人的陈宇的家人,来听听看她是怎么说的。”
少女站在来去的人群里抬起头,看见了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他的确对那位夫人有很多不满,下班回家后也时常说起。”
那个女人抬头露出被泪水沾满的脸,“他说那位夫人表里不一,表面上与人为善,其实背地里经常看不起人,但我本来以为这只是普通的职场抱怨,从来没有安抚过他——我实在没想到他会干出这样的事,他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看来你丈夫经常在家里谈起对雇主一家的印象啊,那他对温荣先生的评价如何呢?”
“他一直都说温荣先生是个真正的大好人,”女人吸了吸鼻子,脸上有点难堪,“还经常说他唯一倒霉的事就是娶了那么个强势又表里不一的老婆,搞得外人都以为他没用,全是靠老婆,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那位夫人在公司里的很多决策,都是温荣先生的主意——这是他在开车的时候亲耳听到过的……”
……
“这是在说温家那个案子啊?”
“不知道该说谁倒霉了……哎明早几点起床?”
“鬼知道这人是不是在撒谎,不管怎么看都是丢了命的人最惨吧?就算有冤也没嘴为自己诉了,还不是活着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上了对上了,我早就觉得池弯刀那个人的形象有点太强势了,这么看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哎儿子你怎么又往地上坐!”
……
无数声音在交错,汇聚,重叠,形成一张巨大的轻盈又紧密的网。
叶空站在这网中,定定凝视高处的巨大屏幕。
她清晰地感受到一点火星在心底最深处无声亮起来,然后随着血液的一泵一泵,悄无声息地蔓延,扩散,直到飞快地流窜到全身每一个角落,让每一颗细胞都渗入黑色的火焰,让她整个人都静静地燃烧起来。
没有声音,却烧得很烈。
·
人到底是什么呢?
她仰望着那张屏幕里哭泣的脸,耳边是熙熙攘攘的尘世,脑中是温璨在黑暗里仰头喝酒的样子。
扭曲的谎言和眼泪,轻飘的闲言碎语,落到某个人身上却是足以把人生整个压垮的漫长灾难。
人到底活在哪里呢?
在这片广场上,此时此刻也交错着无数轨迹,他们在这里活了一秒的同时,是否也活在别人的嘴里?活在别人的回忆,任由他人篡改和扭曲?
我呢?
我此时此刻,又在愤怒什么?
明明我都了解,我明白屏幕里那个女人为什么说谎,无非是利诱和威胁,作为一个有孩子的母亲,被抓住弱点撒几个谎实在是太容易了,而在这广场上闲聊的人们,也不过是在饭后散步时随便讨论一下与自己无关的八卦——因为和自己无关,因为本身的经历和观念,他们说出任何内容都是有可能的,这对他们来说只是日常里最轻松的片刻,也许下一次聊起就又会换一个想法……
我明明知道,却为什么还是如此愤怒?想把那个女人按到池弯刀墓前道歉,想对广场的人大喊“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屏幕的光映亮叶空在人群里仰望的脸。
她闭上眼睛,任由那光芒在眼皮上变幻,很长时间,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