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还是有人察觉的。
老人的卧室里即便通风再勤，熏香再多，也总免不了有一些气味。
但那并不是臭味，比较起来，更像是草木腐烂的腥气，是生命过度旺盛的走完一次轮回后，被时间层层反噬的味道。
哪怕富贵如温胜天，活在价值十亿的庄园，躺在奢华得每一寸空气都要花钱装饰的房间里，也依旧逃不开每一个普通老人要走的流程。
温荣推开门就皱起了鼻子，床头灯照不到的门口处，他在阴影里做了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嫌恶表情，但看着靠在床上单薄瘦弱得像一张揉皱报纸的老人，他还是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走了过去。
老管家到的还算及时，要不是他，他方才就要在温璨面前失态了——事到如今还要被这个儿子激成那样，是他绝对不愿意发生的事！
所以，看在这个面子上……
他走到床前，灯光照到他脸的时候，他脸上已经扬起了温和关切的笑。
“爸，你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睡，是做噩梦了吗？”
他在床边半蹲下来，无比真心地望着老人。
温胜天原本像根枯木一样僵硬放空地靠着床头，此时听到他说话才活泛起来，浑浊放空的眼睛猛地一转，身体也跟着坐直起来。
温荣被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回神就已经被按住了肩膀。
“温荣！”
一声厉喝，同时房门被后面赶上来的老管家无声合拢。
这间卧室变成了封闭的盒子。
老人的眼睛重新变得精光毕露，锋利得仿佛一头老狮子回光返照的咆哮，原本皱巴巴的脸和凌乱狼狈的白发也成了威风凛凛的鬃毛，温荣被这熟悉的威势吓得一哆嗦，却立刻就恼羞成怒起来。
但没给他发作的机会，老人先压下身体，几乎把苍老的鼻子怼到他脸上来，发出低而极具威胁的警告：“我告诉你！下周就要开董事会，董事会上你自己主动把董事长的位置还给阿璨！法人变更的事你也不要想了！至于你自己，你回来管温家的家族基金会，你不是爱做慈善吗？你去当你的慈善大王！去全世界的捐款献爱心！就算把我留给你的遗产挥霍光夜没问题！你听见没有！”
“你疯了！！！”
温荣脸色剧变，猛地掀开他。
老人被推得向后，头在软包里发出砰一声闷响。
他有些眼冒金星。
温荣却毫无察觉。
他站了起来，整个人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从脸皮到手指都在颤动，全身骨头都在咯咯的响。
他深吸一口气，却依旧无法遏制，死命扯开领带，勒出来的疼痛也无法叫他清醒，他捏着拳头上前一步，指住了老人的脸：“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温胜天！”
他弯下腰来，一张咬牙切齿涨红着的脸靠近他，嗓音压低了却愈发绷着勃发的怒意，“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我五十三岁了！你知道吗？我五十三了！”
他袖子挽起，头发凌乱，胸口急剧起伏着，一个字一个字都含着掷铁球般的力度：“我五十三了才坐上这个位置！我五十三了才被人尊称一声温先生温总！”
“在这之前我是什么？我是你的儿子，是池弯刀的老公，是温璨的亲爹，我是慈善大王这该死的慈善大王你以为我还没做够吗是我自己喜欢才做的吗？！！”
他一巴掌拍在老人身后的软包上，几乎是擦着老人的脸拍过去的，震得整个床都抖了几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他不断地深呼吸：“你从小就不喜欢我，你嫌我不够聪明不够果断不够厉害，对我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失望……失望——”
他逼近老人的脸，脸上每一寸皮肤都在用力：“成绩不好你失望，待人接物不够完美你要失望，商业才能不足你要失望，到最后变成了我吃一样东西吃多了你要失望，我玩了你不喜欢的运动你要失望，连我和那些叔叔伯伯们握手的姿势不够完美，我的领带颜色不够庄重，我的头发不够整齐你也都要失望！！！”
“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对我露出过满意的笑吗？是我和池弯刀结婚的时候。”
昏暗密闭的房间里传荡着他似困兽又似疯子的呓语。
“我很爱她的，我本来很爱她，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爱一个女人，我做好了和你对抗的准备，我想我宁愿离家出走舍弃你儿子的身份也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给她幸福，可你没给我机会——你居然很满意。”
他露出个笑来，却又皱着眉：“我的人生中，你第一次对我那么满意，好像我总算在哪个地方配做你儿子了。”
“多不可思议啊，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看背景看家世的老顽固和控制狂，可结果你居然那么开明，只要人足够优秀哪怕没有背景你也一样欣赏甚至爱重——”
“起初我欣喜若狂，我以为我的幸福终于要来了，可时间长了，我发现我的感觉并不好。”
他又凑近过来，好像非要让老人看清他眼底疯狂的认真：“你越是对弯刀轻声细语，关怀备至，像一个亲爹一样地器重她，甚至把集团交到她手里的时候，我就越是不对劲——你可真像她的亲爹啊，真的，不瞒你说，我甚至还偷偷去帮你们做过亲子鉴定……”
温胜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他，仿佛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温荣却笑了笑：“当然，你们不是父女，可在看到结果的时候我并没有松一口气，相反，我的心掉下去了。”
他在光里，眼睛却像沉在深水之底的两块石头，漆黑无光，直勾勾盯着老人：“你能对优秀的儿媳好得像个亲爹，却对亲生的儿子失望了那么多年，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的亲儿子，从出生开始就一败涂地。”
“我是个垃圾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个不可回收的废品，我得一无是处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亲爹舍下我去把儿媳当接班人培养？才能让结婚变成我人生里唯一一件让你满意让你高兴的事？”
“这个念头就像个肿瘤长在我的脑子里。”
房间里响起悠长的叹息：“它越长越大，直到……直到弯刀出车祸去世，才终于爆发了。”
他语调变得轻了，像是要飘进空气，飘上天，去寻找那个死去的灵魂：“我很痛苦，非常痛苦，痛苦得就像我也死掉了——可我不得不承认，我同时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我有罪。”
他仰着头，全身都在表达哀痛和忏悔。
可一直目瞪口呆，以震惊状态听着他说这些话的老人，却至此才收敛神色，露出来一个冷冷的，又极其愤怒鄙夷的笑。
“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
温荣一惊，低头就对上了老人鄙夷万分的眼神。
“你也好意思！”
老人狠狠拍在床上：“你是有罪！但你不是有罪在知道她死你松了一口气！你自己知道你到底有罪在哪里！！！！”
“……”
温荣嘴唇痉挛似的弹了弹，嘴角也抽动一下，延迟几秒才发出色厉内荏的声音来：“你在说什么？我有罪就有罪在作为你的儿子出生了！”
“你对不起弯刀！你对不起阿璨！”
老人猛地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如突然出鞘的匕首，恶狠狠地怼到他眼下，上翻瞪视的眼珠更是尖锐淬毒，仿佛要划烂他的脸皮捣入他的脑髓里。
“你自己知道！”
他的声音收束成一线，从老去的齿间唇间逼出来，逸散在这昏暗密闭的夜色里。
仿佛是害怕被人听见，于是连其中的怒和憎都变得无奈起来。
和他放低的音量不同，盯着老人的眼睛，温荣脑子里却“嗡”的一声煮开了水，尖锐刺耳的警报顿时响彻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