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宫内,孙权又在发脾气。
他把军报甩飞出去,怒吼道:“韩综叛贼,献了建安郡,导致我三万东吴将士失陷城中。”
孙权的身后,有着一幅巨大的东吴防御舆图。
从淮南到建安,从淮河到大海,将整个东吴的版图都囊括其中。
他身形依旧挺拔,穿着的赤红王袍上,用金线绣着蟠龙纹,彰显着他吴王的地位。
只是紧绷的肩膀,和紧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起伏与不安。
舆图上,建安郡被他粗暴的涂上了一团墨黑,标志着沦陷。
而吴郡和临海郡,则被他用朱笔,画上了火焰的标志,表明着两地已经被打劫,成为了赤地。
殿内,死寂无声。
张昭、张纮、吾粲、胡综等江东重臣,分列两侧,个个垂首敛目,如同泥塑木雕。
他们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呵呵,呵呵呵!”
孙权忽然笑了起来,这是一种低沉、压抑,令人不安的笑声。
他那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大殿内的众人,张昭的沉稳,张纮的干练,吾粲的机敏,胡综的恭谨,此刻,都成为了无能、失职的写照。
而后,孙权猛地抬手,抓起桌案上的那青铜酒觥就砸了出去。
“哐当!”一声,满殿皆惊!
把殿内诸人吓得冷汗直流,还以为孙权是摔杯为号,让埋伏的刀斧手出来把他们都给砍了。
张昭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死死低着头,动都不敢动,任由额头的汗水,滑入他斑白的鬓角。
“韩综!”
孙权再次咆哮起来,对着张昭就问道。
“孤待他韩家如何?三世老臣,恩宠有加。他父韩当,视若股肱。他韩综,一个废物纨绔,淫乱不轨,不学无术。”
“孤不过以其能力,改制韩当旧部。可这白眼狼,不顾其父死于西楚之手,竟敢背主投敌,引狼入室。毁我建安门户,导致东南局势大变!”
嘶吼到最后,孙权的眼中,满是仇恨,所用言语,已经从王侯自称,很自然的过渡成为了普通的脏话。
“孤恨不能生啖其肉,将韩氏满门挫骨扬灰!这天下,只有他士颂会把叛徒九族灭杀吗?老子也敢!”
情绪激动之下,即便是喘息,也让他的胸膛起伏明显,青筋暴跳。
而后,他猛地转头,看向胡综,目光同样凶狠。
“还有那是仪!也是个废物,让他安抚军心,收回兵权。他倒好,直接把韩综逼得狗急跳墙!而他一点察觉都没有,印绶收回来了,都是摆设吗!”
“是的,他死了,被韩综那叛徒活剐了,在孤看来,他死有余辜!若不是他愚蠢无能,建安郡的局势,何至于此!”
胡综只能把脑袋埋地更低,袖口里情报都不敢拿出来。
那上面,写着海盐港被焚,东吴海师战船皆没,留赞殉国,于诠被俘。这时候告知孙权,那就是找死!
孙权痛骂之后,几步就冲回舆图面前,手指吴郡的位置,咬牙切齿。
“吴郡,孤的粮仓钱袋,我吴王封号之地!”
“如今呢?甘宁那水匪流寇,是怎么出现的!直接就被烧成了白地!马忠废物,颜连懦夫,一死一逃,丢我城池!”
“吴郡既失,甘宁下一步,就要来攻丹阳郡了吧,秣陵城外,说不得就要看到楚国军旗了。”
听到这里,胡综依旧还在纠结,要不要把海军尽墨的消息报给孙权。
“还有朱治和全柔他们,在干什么!三万人马啊,去守住会稽郡,他们就找不到甘宁的军队吗?他们的斥候探马,是瞎子不成!”
“是的,他们夺回了临海郡?一个被甘宁烧杀抢掠完,只剩断壁残垣,和满地饿殍的废墟,孤要这样的临海郡做甚?”
“夺回来后,还要消耗无数钱粮,去赈济灾民,去重建城镇。我东吴,此时哪有余力去做这些!他朱治不是领军的将军,是去收尸的,是去给孤添堵的!”
骂了许久,孙权好像是骂累了,终于是停止了他的暴喝。
末了,孙权恢复了正常的语气,问道。
“诸卿,当此之时,孤当如何应对啊?”
张昭很想给孙权说,你不是孙策,现在又没有了周瑜,这种情况下,还是向季汉或者西楚投降吧。
但这多年和孙权相处下来,他也算是了解孙权的脾气,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倒是吾粲拱手,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如今看来,士颂亲自率领大军,屯军夏口,不过是以身为饵,吸引我东吴主力,在长江一线和他对峙。”
“而西楚真正的杀招和攻击方向,却是交州和海军。”
孙权听了,眼睛一亮,他虽然脾气大,但他也不傻,略微一想,觉得吾粲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因为在这个时空里,这种事情发生过的。
季汉和曹魏对峙的时候,刘备亲自在黄河一线,和曹丕对峙。
结果诸葛亮领着季汉主力,偷袭了洛阳,拿下了河南尹。
现在,夏口港那边的士颂,很可能也只是在虚张声势,西楚的主力大军,就在交州和海上。否则,若是士颂真的起西楚十万大军,沿长江顺流而下,为什么就停在夏口了。
真的是因为鲁肃铁索横江,把他拦住了?
还是士颂要等什么东西?
只怕士颂还要防着北面曹魏,东面季汉给他背刺,西楚能调动的部队只有那么多,所以很可能长江之上的大军,只是空壳子。
孙权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吾粲的猜想。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也变得很是冰冷。“张纮。”
“臣在。”张纮立刻躬身出列。
“即刻传令。”
孙权目光锐利,言语虽慢,但掷地有声:“让大都督鲁肃,即刻进军,袭破士颂正面大军。孤不要听什么稳固防线,不要听什么伺机反击,孤要他率领大军,把士颂击退!”
“若是他再没有作为,甘宁的海军,徐庶的交州军,就要合兵一处,来攻秣陵了。”
“那时,若是还未击退西楚大军,他这个大都督,可以提头来见我了!”
“喏。”张纮声音干涩,连忙应下。
豫章郡,陆口港,东吴大军水寨一线。
鲁肃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刚刚收到寿春那边的情报,吕蒙中了陈登的算计,以为季汉运来上好木材,打造战船,便再次出兵突袭。
结果杀过去,才发现却是空营。
东吴军队在下蔡城军港外,遭遇惨败,也是仗着东吴水师,退回淮河,依八公山而守。
但即便如此,寿春那边的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
季汉战船一旦到位,寿春城十有八九是守不住的。
为此,鲁肃已经给吕蒙发去消息,告知吕蒙,一旦寿春情况不妙,就直接退回合肥坚守。
毕竟合肥城,前后被曹操和刘备各种加固,已经天下坚城。
再加上东吴拿下合肥时,靠的是糜芳投降,合肥城防,一应俱全。
吕蒙的军队只要退回合肥城,应该还能再坚守一阵子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对于东吴而言,南北两个方向,都处于绝对的劣势。
孙权催促出战的军令一条接一条,数下来,不下十二条之多,逼着鲁肃赶快击退正面士颂的大军。
鲁肃作为孙权的第一心腹,又怎么不知道孙权的想法。
现在东吴南面被西楚打穿,若是自己继续拖延下去,后面自己麾下这“十万”大军,只怕连军粮补给都没有了。
东吴最后的筹码,都压在了鲁肃一人身上,压在了那滚滚东逝的长江怒涛之上。
这几天,鲁肃找来军中诸多谋士,反复商议破敌之计。
诸葛瑾、吕范,滕胤、殷礼,张纯等东吴谋士都被他强行留在军营,进行商议,后面就连年纪轻轻的诸葛恪都被他拉进来了。
鲁肃端坐主位,身形比两个月前,更显清瘦,深色的都督常服,穿在身上竟有些空荡。
“诸位。”
“王命催迫,敌强我弱,僵持则坐以待毙。不知诸位,可有良策退敌?”
吕范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数下,说道。
“大都督,曹魏那边可有回信?”
“如今季汉,西楚,都在攻伐我东吴,这可是他们曹魏从北面偷袭,收回失地的良机啊!”
鲁肃听了,却微微摇头。
“这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人,永远只有我们自己。”
“若是我们得胜,不论是击退了季汉,还是西楚,让他们损失惨重,不用我们派出使者,曹魏那边,自然会出手。”
“可若是我们自己不中用,轻易战败,曹魏只会看笑话。”
吕范还不甘心,继续辩驳道。
“可若是我们东吴败亡,季汉西楚,便可以联兵北上,讨伐曹魏了啊。他们曹魏,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吗?”
不等鲁肃回答,诸葛恪说道:“那时候,曹魏,季汉,西楚,本就是三足鼎立。他们依旧还有机会在西楚和季汉之间,辗转腾挪。”
“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
吕范听了,只能低头不语。
滕胤的年纪,比诸葛恪大不了多少,也是在中原避乱南下的家族子弟。他抬头看向鲁肃,说道:“当年赤壁破曹,用了诈降之计,今日,敌强我弱,不如效仿之?”
殷礼摇头道:“士颂当年也参与了赤壁之战,知晓谋划,我们派人诈降,他如何能信。”
但诸葛恪似乎和滕胤交好,却说:“即便是有心提防,也不要紧,如今西楚势大,士颂麾下十万大军,多是战兵。”
“而我东吴的十万军队,战兵不到三成,其余要么为新军,要么为民夫辅兵。”
“如此大势之下,有人暗中投诚,乃是常理,说不得军中,已经有人暗中投降了,我们再派人诈降,士颂都未必分的清楚。”
这话说完,坐在一侧的张纯,却屏住了呼吸。
鲁肃看了诸葛恪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个少年的意思。今日被他鲁肃喊来商议军情的人不少,但即便是来了这里的人,但也不能保证这些人都忠心于吴国。
即便是明白了诸葛恪的暗示,但他依旧没有隐瞒的意思,因为他今日在这里的谋划,根本不怕被士颂所知道。
“楚军强而我军弱,诈降之事,还是派人联系一二即可。”
“我意,引楚军战船来攻,而后江上设伏,将楚军击毁,以振奋军心,诸位以为如何?”
“若是能让士颂恼羞成怒,率大军强攻,则是最好。”
听了鲁肃这话,众人脸色都是一暗。
见无人答话,鲁肃急切起来。
“就给士颂说,鲁肃操劳军务,不堪重负,积劳成疾,只要楚军出击,这人便率军接应,内外呼应之下,必定能破我水寨,如何?”
还是诸葛瑾拉住鲁肃,让他不要心急,分析道:“即便是有多人投降士颂,那士颂又如何能轻易相信呢?”
“当年的苦肉计,士颂自己都参和进来,才让曹操相信黄盖老将军。今日空口无凭,前去投降士颂,士颂如何肯信?”
这时候,一直不出声的张纯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计,可让士颂信我。”
众人齐齐看向这位江东四大家族之一,张家的旁系子弟张纯。
所谓江东四姓,顾陆朱张,前面两家早就暗中导向了士颂,家中子弟为了求活,家中嫡系子弟,早就投入楚国。
但是朱家和张家,也因此吞了不少的利益,如今的江东,他们两家,可以说是发展到了极致。
若是东吴被灭,他们两家这些年吞下的地盘,只怕都会被士颂充公,而后分给普通百姓。对于他们两家而言,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守住东吴。
再次,也是投降季汉。
这也是家族领袖张温,为何此刻跟着吕蒙守在北面。
他作为家中旁系子弟,父亲张敦也只是孙权的西曹掾,后面外放县令而已,又早早去世,现在的成就,全靠他一个人撑起。
此刻,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愿行要离之计,以求取士颂的信任。”
“只要我带着妻儿,一起投入士颂麾下,而后再送上这个消息,并将我东吴水寨和北面寻阳城防舆图,都一并献上,士颂必定信我。”
“那时候,我亲自当向导,留下妻子女儿为人质,必定能说服士颂,率军来攻。”
这番话说完,在场众人,尽皆沉默。
所谓“要离之计”,也就是春秋着名刺客要离的故事,专诸刺吴王僚后,吴王僚的儿子庆忌在外收拢军队,准备复仇。
要离为了刺杀庆忌,因此要靠近庆忌,要取得庆忌的信任。
于是,要离让阖闾杀了他的妻子儿子,而后去投奔庆忌,果然被庆忌信任,最终完成了刺杀任务。
这次他倒没有想要去刺杀士颂,只是苦肉计无用之下,献出自己至亲为人质,换取士颂的信任,似乎成为了他们唯一能让士颂相信他们的方法。
“这,先生真愿意为了国家,做出如此牺牲?”鲁肃心中不忍,走到张纯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但是他身后,诸葛恪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似乎看穿了什么。
张纯自然是说了些身为江东子弟,一心为吴王孙权效死的场面话,而后,又把如何诈降,如何引楚军来袭的细节,商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