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伊明白,
这夸奖的话,
是夺命的刀,
夸得有多狠,
事情就有多危险。
沈伊没接下夸奖,
话锋一转,
问道,
“要是再把我也放走,
这可就是连放两名嫌犯了,
二位公子怎么和朝廷交待?”
庾亮拍了拍沈伊肩头,
说道,
“三天后,
正式册封太子为皇太子,
还有一次大赦,
这来往的公文嘛,
十天才送一次,
到时候,
我在公文中回避一下时间,
不就糊弄过去了?
沈兄不必担心我二人。”
沈伊起身抱拳,
说道,
“如此说来,
小民这就走了。”
王、庾二人看着沈伊的背影远去,
相互对望了一眼,
向彼此抡起了王八拳,
两人只攻不守,
顿时鼻青脸肿、伤痕累累,
庾亮挥挥手,
叫停了拳赛,
说道,
“差不多就行了,
你还真打啊?”
王羲之哼了一声,
捂着肿起来的腮帮子,
说道,
“你这下手也不软啊?
牙都快被你打掉了。”
二人一脸狼狈的回到宴席间,
正把酒言欢的几位被这样子着实吓了一跳,
杯中的酒,
都敬了土地爷。
虞潭第一个开口,
说道,
“元规、逸少,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茅厕里有刺客?”
庾亮长叹一声,
端起一杯酒来解闷饮下,
说道,
“虞宗正,
我讲出来,
你可别笑话我。
这不是嘛,
和逸少去了趟茅厕,
闲谈之间,
忽然就有了审问的灵感,
谁知道,
这沈、吴二人,
都是练家子,
趁着我二人松懈之时,
挣开锁链,
逃出了监牢,
还把我二人胖揍了一顿。
惭愧哪、惭愧,
这事要是传回京城去,
我看这个中书郎,
我是没脸做了。”
虞潭心里明了几分,
也不戳破,
说道,
“元规不必担心,
我这备有行军的伤药,
你和逸少涂抹在伤口,
不出三日,
定能恢复如初。
至于那跑掉的沈、吴二人,
也不算什么大事嘛,
这天干气燥的,
难道县衙就不会随风自燃嘛?”
虞潭的眼光递了过来,
顾飏自然很识趣,
说道,
“虞宗正说得在理,
下官怎么就没考虑到哪?
都怪下官鲁莽,
险些错判了好人,
倒是让二位公子受了委屈,
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点心意聊表寸心。”
说着顾飏乘机,
就送了两块地给二位,
二人也没有推辞,
揣进了怀里。
庾亮又看向沈陵,
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
吓得我二人还以为放走了嫌犯,
要罪加一等哪,
不过,
景高兄,
令弟的拳头是真有劲,
你看给我打的……
哎,
景高兄,
咱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你这可就是看不起兄弟了,
哎、哎,哎?
这么看的话,
吴兴哪有什么侵占田地之事,
多半是那些刁民告刁状,
顾令,
这民风哪,
还得抓,
怎么抓哪?
还得抓。”
顾飏点了点头,
他本来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这三位钦差来了以后,
尤其是那个认死理、油盐不进的孔坦,
愣是把县里多年不用的鸣冤鼓又抬了出来,
亲自坐在衙门口接百姓的状子,
好在哪,
这走马换将,
新来的这位刘侍郎,
不怎么管事,
让他们一切可以照旧。
顾飏心里正得意着,
庾亮就给他当头泼了冷水,
说道,
“顾令,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乌程县令,
可是个肥差,
在你手里,
把县衙都烧没了,
你要是京城里,
有能说得上话的人,
要赶紧使劲了。
否则的话,
就算我不说、逸少不说,
世瑜兄也不讲,
这风还是会吹到京城。”
顾飏听到这话,
心里也有了个底,
毕竟戴洋早就给他算过,
说他今年命犯小人,
这个县令做不安稳。
不过,
失之桑榆,得之东隅,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看来,
这是个二位贵公子担了错,
这官路不是到头了,
而是峰回路转、豁然开朗了。
果不其然,
还不等顾飏答话,
王羲之就肿着个眼,
站了出来,
说道,
“我倒是有个消息,
郗刺史的女儿偶尔提起的,
说这太山太守徐龛有异动,
顾令可以在这方面下些功夫。”
顾飏自然是千恩万谢,
丢个县令,
得个太守,
这买卖,
赚大了。
连忙说道,
“多谢二位公子指点,
只是下官与郗刺史素无往来……”
王羲之点了点头,
解下腰间锦囊,
递给对方,
说道,
“郗璇姑娘现在在临淮郡募粮,
你带这个锦囊去,
她自会认得,
只不过……”
顾飏问道,
“公子请讲。”
王羲之这才说道,
“想必国流兄也和你讲了,
其中的福祸参半,
顾令可是要小心才好。”
顾飏点了点头,
说道,
“多谢公子提点,
那我这就回家去,
给郗刺史备些见面礼,
这乌程的事情,
就拜托诸位了。”
顾飏转身离开了是非地,
虞潭也借势端起酒杯,
说道,
“元规、逸少,
我也再敬你二人一杯,
英雄少年哪,
我是腿脚不灵便了,
你看这才赶了几天路,
腰酸背疼,
这人到了中年啊,
上有高堂、下有儿孙,
实在是无心无力,
此间事情已了,
我这就回会稽老家,
做个逍遥酒夫,
你们二人,
要是得了闲,
可要来看我。
至于我那些乡亲嘛,
他们倒是看什么也新鲜,
还要在乌程叨扰几日,
就请二人多多照拂了。”
虞潭说完了话、饮完了酒,
也从席间离去,
这一口气就追出去十几里,
总算是把顾飏给追上。
顾飏看到虞潭一人前来,
回马问道,
“虞宗正就算要回家,
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虞潭摆了摆手,
说道,
“我辞官挂印,
就是嫌京城的算计太多,
一不小心,
就踩入别人的局中,
身不由己。
可到了你这乌程才发现,
这里也是虎踞龙盘,
好生了得,
我要是再不赶紧走,
只怕就无缘见南山了。
倒是顾令,
不是应该等到新任县令到任,
交接之后,再离开的嘛?”
顾飏叹了口气,
说道,
“宗正大人想必也看到了,
那布庄外的流民,
来得太不正常,
地上到处都是碗里挑出来的糙梗,
这真要是流民,
我脑袋拧下来给他们当凳子坐。”
虞潭点了点头,
说道,
“这些世子们的火候还是不到,
看来,
这京城的火,
是要先烧到乌程了。”
顾飏笑了笑,
说道,
“那我还不赶紧跑,
我们顾家这些年来,
两头受气,
南南北北的士人,
都对顾家不满,
这时候要是还站在风口里,
还不被人给乘机掐死?
倒是宗正大人,
现在正是火中取栗的好时候,
大人既然来都来了,
不取一些回去,
不就白来了?”
虞潭笑了笑,
说道,
“我不取,不就是取了嘛?”
顾飏想了想,
竖起了大拇指,
说道,
“大人果然高明,
要不然能在京城漩涡中全身而退。”
虞潭摆了摆手,
说道,
“咱们就不用相互吹捧了,
我一路追赶也不是来听恭维的。”
顾飏又问道,
“那大人有什么指教?”
虞潭摆了摆手,
说道,
“指教不敢当,
太山太守这个事,
我是越想越不对劲,
你说就这一个县令,
你花了多少功夫,
才在西园里磨来的?
怎么转眼间,
他们就大方了起来?”
顾飏愣在原地,
问道,
“那大人的意思是?”
虞潭说道,
“这太山太守的事情,
也不是一两天了,
现在突然提起,
只能是一个原因——
北伐。”
顾飏眉头一皱,
问道,
“大人怎么看出来的?”
虞潭笑了笑,
说道,
“你现在还看不明白吗?
不管是京城的局,
还是乌程的棋,
都是想将我吴地几个大郡的大族牵扯进来,
一旦我们的力量消耗殆尽,
那在朝中的影响,
可就压不住南渡那些人了,
而那些人,
最念念不忘的,
就是故土,
到时候,
你我的儿孙上战场,
却是为他们的儿孙攒功绩,
北伐之事一旦成功,
我江南士族,
就永无出头之日。
这才是我追来的原因。”
顾飏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没往这方面想,
问道,
“那依大人之见,
下官该如何应对?”
虞潭说道,
“这样,
你把这朝廷想把徐龛换掉的消息,
散播出去,
你哪,
最好再得一场大病,
把这时间拖一拖,
这一来二去的,
事情自然就黄了。”
顾飏眉头一皱,
说道,
“大人,
您是无双国士,
自然是不愁官做,
下官这点微末之才,
轮到一个太守,
可不容易,
这要是错过了?”
虞潭笑了笑,
说道,
“顾令,
如果不是你不去,
是你去不了哪?”
顾飏听着虞潭的话,
想了想,
体会到了其中的意思,
说道,
“大人的意思是…,”
虞潭摆了摆手,
说道,
“哎,
我可没说啊,
我就是一个归隐的闲客,
追上顾令,
只是想让顾家日后在生意上,
多多照拂。”
虞潭说完这话,
策马就走,
留下顾飏一个人、一匹马,
立在夕阳之下,
顾飏看着那夕阳,
又看看眼前的白马,
摇了摇头,
自言自语道,
“想不到啊,
我平生最恨门户私计之人,
我自己,
竟然也不能免俗,
这啊,
或许就是命吧,
这夕阳正好,
回吴郡太早,
还是去鄱阳见见兄长,
听听他怎么说。”
顾飏驳马换了个方向,
向西直入鄱阳郡。
虞、顾二人离去,
乌程的风更紧了,
众人的酒宴喝到了夜里,
沈陵、钱凤借故离开,
县衙里的四人才做起了打算。
戴洋首先开口,
说道,
“现在该收网了吧?”
刘超问道,
“收什么网,鱼不是都跑了嘛?”
庾亮解释道,
“世瑜兄,
你为人太正,
这事没敢和你说。”
接着,
三人就把这几日的事情说给刘超,
刘超是边听边摇头,
时不时的说一句,
这岂是君子所为。
事情都交待完后,
刘超也长出一口气,
说道,
“蓝田侯来帮我们忙,
你们连自己人也坑?
太不是东西了。”
三人对视一笑,
庾亮说道,
“这也算给蓝田侯上一课吧,
虽说这学费有点贵。”
刘超这才点了点头,
问道,
“有把握嘛?”
戴洋一拍胸脯,
说道,
“你放心吧,
他们不是假扮流民嘛,
我就给他们的粥里,
加了点佐料,
到时候,
正好给地里加些肥料。”
刘聪捋了捋胡须,
又问,
“那宣城、鄱阳哪?
我怀疑那个钱县丞,
多半是去这两郡求援去了。”
庾亮点了点头,
说道,
“世瑜兄猜得没错,
我们的人追赶不及,
让他进了宣城郡。
不过,
那边有大将军亲自坐镇,
想来,
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刘超点了点头,
说道,
“既然万事具备了,
那就收网吧,
早点回去,
还能赶上皇太子的册封。”
四人商议了一番细节后,
开始调派兵马,
这第一路就先去了钱凤家。
钱凤打开门,
看到今天还一起喝酒的戴洋,
领着一彪人马,
把钱府内外围了个严严实实,
问道,
“国流兄,
这是开什么玩笑?
今天大家不是讲好了嘛?
一切照旧,
所有事情到此为止?
而且,
我那些手书,
可都是蓝田侯亲笔所写。”
戴洋摆了摆手,
说道,
“是蓝田侯实金实银买的,
朝廷自然认,
但要是有人假托蓝田侯名义,
强占百姓田地,
朝廷也定然不饶。”
钱凤不解,
问道,
“那今日之酒会算什么?”
戴洋说道,
“算什么?
算你倒霉呗?
给你的机会最多,
你是一次也没把握住,
还想着人地两地,
做你的长城土皇帝?”
钱凤再问道,
“国流兄,
我待你可是不薄,
你就这么翻脸无情?”
戴洋摆了摆手,
说道,
“君子爱人以德,
友不正则匡扶,
让世仪兄重回正路,
何尝不是一种报答。”
钱凤依旧横在门口,
说道,
“国流兄,
你我可是近亲,
你就一点也不念血脉亲情,
非要把表兄赶尽杀绝嘛?”
戴洋摆了摆手,
说道,
“表兄误会了,
我这趟来,
是要请你去衙门对质一番,
看看那些是蓝田侯自己买的,
那些是你自作主张,
借用蓝田侯名义,
巧取豪夺的。”
钱凤问道,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嘛?”
戴洋笑了笑,
说道,
“世仪表兄,
你今天没看到嘛?
两个聪明人,
自己就离开了这是非地。
而你哪?
不但没有收敛,
反而还想吃得再胖些,
你说,
衙门不抓你,
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