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石板路上,张建国提着一盒精致的茶叶和两箱牛奶,步伐有些迟疑地走向村东头那扇熟悉的红漆木门。
今天是他外甥王志强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婚礼上的喧闹与忙乱终于尘埃落定,他才有空来姐姐张秀兰家。
门虚掩着,院子里传来阵阵谈笑声。张建国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院子里摆着几个大木盆,地上散落着红薯皮和白色淀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红薯特有的甜香。姐姐张秀兰正和三个邻居妇女坐在台阶上,她们面前的矮桌上摆着几个空碗,显然是刚吃过午饭。
“姐,我来了。”张建国提高声音喊道。
张秀兰转过头,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随即恢复了平静:“建国来了啊。你自己找地方坐,我今天快累瘫了,现在一动也不想动。”她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疲惫,说完又转回去继续和邻居们说话。
张建国提着礼物站在院子里,有些不知所措。他原以为姐姐会像往常一样热情地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问长问短。可今天,姐姐甚至没有起身。
“秀兰姐,你弟弟来了,咱们要不先回去?”邻居李婶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急什么,咱们还没说完呢。”张秀兰拉她坐下,“建国又不是外人,让他自己待会儿。”
张建国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把礼物放在屋檐下的椅子上,找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一角。阳光暖洋洋的,却照不进他此刻的心情。
“你是不知道,王家那媳妇,昨天又跟婆婆吵架了……”张秀兰的声音清晰地从台阶方向传来,夹杂着其他妇女的附和和笑声。
张建国试图插话:“姐,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行。”张秀兰简短地回答,眼睛甚至没有看向他,继续和邻居们讨论村里最近谁家儿子考上了大学,谁家闺女嫁到了城里。
张建国默默坐着,看着姐姐眉飞色舞地和邻居们聊天。记忆中,姐姐对他总是无话不说——他在城里工作的压力,妻子偶尔的抱怨,孩子的教育问题,姐姐都是他最忠实的倾听者。每次回来,两人总能聊到深夜,泡一壶茶,说一夜的话。
可今天,姐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对象却不是他。
“下粉条这活儿真是累人,不过自己做的实在,比外面买的好吃多了。”张秀兰揉着肩膀说,“明天还得继续,剩下那些红薯都得处理完。”
“是啊,秀兰姐手艺最好,去年你给我的那捆粉条,炖猪肉特别香。”邻居小芳奉承道。
张建国看着姐姐脸上满足的笑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姐姐一起做过什么家务活了。上一次帮姐姐干活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五年前父亲去世时,他们一起收拾老屋的时候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开始西斜。张建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完全插不进那些家长里短的话题。他不懂谁家媳妇和婆婆关系如何,也不知道村里新修的广场舞队最近在排什么节目。这些细碎的日常,构成了姐姐生活的全部,而他已经缺席太久。
“姐,我这次回来……”张建国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哎,说到这个,你们知道吗?老陈家的二小子在城里买房了,两百多万呢!”张秀兰的声音盖过了他的话,完全没注意到弟弟想要说什么。
张建国闭上了嘴,一种陌生的疏离感涌上心头。他环顾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院子,记忆中的枣树已经长得更加粗壮,屋檐下多了几盆他不认识的花草,墙角堆着的农具也换了一批新的。
这里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他还停留在过去的印象里。
终于,邻居们陆续起身告辞。张秀兰这才转向张建国:“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婚礼忙完了,过来看看你。”张建国说,“给你带了点茶叶,还有牛奶。”
“放那儿吧。”张秀兰依旧坐在台阶上,没有起身的意思,“志强的婚礼办得不错,你帮忙操持辛苦了。”
“应该的,我就这么一个外甥。”张建国顿了顿,“姐,我们好久没好好说话了,今晚要不我请你出去吃饭?”
张秀兰摆摆手:“不了,累了一天,晚上还得收拾这些家伙什。你开车来的?路上小心。”
明显的逐客令让张建国心里一沉。他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
“嗯。”张秀兰头也没回,正低头收拾桌上的碗筷。
张建国走出院子,轻轻带上门。门内传来姐姐继续收拾东西的声音,没有一句挽留,也没有目送。他站在门外愣了几秒,然后缓缓走向停在村口的车。
车开出去很远,张建国的心情仍无法平静。他想起小时候,姐姐总是牵着他的手去上学;想起他考上大学那年,姐姐把自己攒的嫁妆钱偷偷塞给他;想起父亲去世时,姐姐抱着他说:“以后就剩咱姐弟俩相互依靠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这么生疏了?
夜幕降临,张建国没有直接回城里的家,而是把车开到了老屋前。这里已经多年无人居住,院子里杂草丛生。他推开门,灰尘在月光下飞舞。墙上还挂着全家福,照片里的姐姐搂着他的肩膀,两人笑得灿烂。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微信:“见到姐姐了吗?她身体怎么样?”
张建国打字回复:“见到了,她很好。”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可能是我太久没回来,感觉和姐姐有些生疏了。”
妻子的回复很快:“你总是工作忙,每次回去都匆匆忙忙的。亲情也需要时间维系啊。”
张建国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是啊,这些年他总是在忙——忙工作,忙孩子,忙各种各样看似重要的事情。每次回老家,都是匆匆来去,连和姐姐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上次专程来看姐姐是什么时候?至少是两年前了。
而在这两年里,姐姐的生活在继续。她会和邻居一起下粉条,会在广场上跳舞,会在村口闲聊,会在无数个他没有参与的日常里,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忽然明白了姐姐今天的冷淡。那不是不爱,而是被长期忽视后的自我保护;那不是不需要,而是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姐姐有自己完整的生活圈,有可以倾诉的邻居,有可以依靠的社区,这些他都不在其中。
张建国在老屋里坐了很久,直到月光洒满整个房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张建国又出现在姐姐家门前。这次,他没有带任何礼物,而是穿了一身旧衣服。
张秀兰正在院子里继续处理剩下的红薯,看到他时明显愣了一下:“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帮忙。”张建国卷起袖子,“下粉条这活我虽然不熟,但力气还是有的。”
张秀兰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指了指墙角的水桶:“那你去挑两桶水来,缸里快没水了。”
一整天,张建国跟着姐姐忙前忙后。他们一起洗红薯、磨浆、过滤、沉淀,最后将淀粉糊蒸制成粉条。过程中,张秀兰的话并不多,只是必要的工作指导。但张建国注意到,姐姐的眼神渐渐柔和了。
午饭时,张秀兰做了简单的面条,配上自己腌的咸菜。两人坐在台阶上吃饭,气氛比昨天自然了许多。
“城里的工作还顺利吗?”张秀兰突然问。
“还行,就是压力大。”张建国回答,“最近公司在裁员,每天提心吊胆的。”
“你从小就能干,不怕。”张秀兰简单地说,却让张建国心头一暖。这是姐姐式的鼓励,简洁却有力。
“姐,昨天……”张建国想道歉,却被姐姐打断了。
“昨天我确实累了,说话没注意。”张秀兰看着远处,“你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的,我以为你这次也一样,坐坐就走。”
“以前是我不对。”张建国诚恳地说,“以后我常回来。”
张秀兰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面。但张建国看到她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下午,邻居李婶子又来了,看到张建国在帮忙,打趣道:“哟,城里的大老板也干这粗活啊?”
“什么大老板,我就是个打工的。”张建国笑着回应,“这活还挺有意思的。”
李婶子坐下来帮忙,三个人边干活边聊天。这次,张建国不再觉得被排除在外,而是努力加入对话。他问村里最近的变化,问李婶子儿子的工作,问姐姐养的鸡鸭。虽然有些话题他仍然陌生,但至少,他在尝试理解姐姐的生活。
太阳西斜时,所有红薯都处理完了。院子里挂满了洁白的粉条,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今天谢谢你。”收拾工具时,张秀兰突然说。
“应该的。”张建国回答,“姐,今晚我请你吃饭吧,就去村头那家饭店。”
张秀兰想了想,点点头:“好。”
晚餐时,姐弟俩终于有机会好好说话。张建国讲述了工作的压力,孩子的教育问题,城市生活的快节奏。张秀兰则说了村里的变化,外甥的婚事,自己身体的些微不适。他们不像昨天那样无话可说,反而有聊不完的话题。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张秀兰抿了一口茶,“你每次回来都带那么多东西,但我更希望你能多待一会儿,就像今天这样。”
张建国感到愧疚:“对不起,姐,我以前太注重形式了,以为带礼物就够了。”
“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张秀兰看着他,“我知道你忙,但再忙,亲情也不能忽视。”
那天晚上,张建国没有回城,而是在老屋住了一晚。虽然条件简陋,但他睡得很踏实。第二天离开前,姐姐塞给他一捆刚晒好的粉条:“自己做的,干净。”
车开出村子时,张建国从后视镜里看到姐姐还站在门口目送他,直到拐弯看不见。这与昨天的冷淡告别形成了鲜明对比。
回城的路上,张建国一直在思考。亲情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需要经营,需要时间,需要真正的参与。他以为送礼物、给钱就是关心,却忘了姐姐最需要的是陪伴和倾听。
从那天起,张建国每两周就会回一次老家。有时是帮忙干农活,有时只是和姐姐吃顿饭、聊聊天。他开始了解姐姐的生活,认识她的朋友,参与她的日常。姐姐的笑容越来越多,他们的关系也回到了从前的亲密。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张建国照例回老家。刚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热闹的谈笑声。推开门,姐姐和几个邻居正在包饺子,看到他进来,大家都热情地打招呼。
“建国来了,正好,今天咱们包白菜猪肉馅的,你最爱吃的。”张秀兰笑着说。
张建国洗了手加入她们,虽然包饺子的手法笨拙,但大家都耐心教他。屋里充满欢声笑语,温暖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那一刻,张建国明白,他终于重新找到了回家的路。亲情不会消失,但会因忽视而变淡;爱永远存在,但需要用正确的方式表达。
窗外的阳光正好,院子里的粉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时光的刻度,记录着每一份用心经营的感情。张建国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姐姐只是“嗯”一声就告别了。因为家不是偶尔停留的驿站,而是需要时常回归的港湾;亲人不是生活的点缀,而是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
之后的日子里,张建国回村的频率更高了。这天,他刚到村口,就听村民们议论纷纷,说姐姐家好像遇到了麻烦。张建国心里一紧,赶忙加快脚步。到了姐姐家,只见一群人围着院子争论不休。
原来,村里要拓宽道路,姐姐家的院子一角在规划范围内。张秀兰满脸焦急,不知如何是好。张建国站出来,跟施工负责人耐心沟通,提出了另一种既不影响道路拓宽,又能保留院子部分面积的方案。经过一番协商,对方终于同意了。张秀兰悬着的心落了地,眼中满是感激。从那以后,张秀兰逢人就夸弟弟有本事。
张建国也更坚定了常回家的想法,他知道,亲情就像一棵大树,需要不断浇灌呵护,才能枝繁叶茂。此后,他和姐姐的感情愈发深厚,一起度过了许多温馨又难忘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