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当年,他十六岁,年华正好,遇上了一个明眸皓齿浓妆淡抹的应与非,如今他家道中落,是个无依无靠的老头子,忽闻前头有个可怜巴巴的老奶奶泣不成声。
这究竟要做什么,难道他这辈子没和人私定终身白头偕老,连这变态的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吗?
“你怎么了?”箫飒上前询问,估计她就在眼前一米处。
他没让声音含杂一点不该出现的异样,伤及同辈的软肋。
“你没看见吗?”老奶奶伤心欲绝,泪如雨下,快把箫飒的喉咙淹没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能看见什么?箫飒的心里在嘀咕,他环顾四周,这像个黑暗的山洞,什么也看不着,连老奶奶的脸都看不清楚。
“刚才走过去一对男女,风华正茂,打情骂俏。”老奶奶感慨万分。箫飒想着有什么值得流泪伤感的,活在地狱上就跟活在梦魇里一样。“他们伤到我的自尊心了。”
“我也看到了,你看我不还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吗?”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箫飒还是主动地展开双臂转了个身,险些扭伤了老腰。
“你别羡慕他们,说不定最后他们是一对亡命鸳鸯呢!”为了安慰她,箫飒只好说这种催人泪下的话。
果不其然,同辈老奶奶怆然泪下,“你
说的没错,你怎么那么肯定他们是亡命鸳鸯呢?”
“我从他们脸上看出来的,我是个算命先生。”
瞎编乱造,胡说八道。
“但是你又为什么断定我说的没错呢?”她的话挑起了箫飒的求知欲。
“你好像知根知底的,难道你也是个半仙?”箫飒的手指自然而然的动来动去,下半段话没说出来——屈指一算就算到了他们的前途。
“我就是知道!”老奶奶嗓子干枯,张张嘴就似要喷出火焰来,她那种坚定的、不容置喙的口吻就像在大雪天倔强盛放的腊梅,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美丽。
转而,她的口吻受潮了,软软黏黏的,好似一手麦芽糖甩到了箫飒的脸上,“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处,老也老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你天生是个老婆子,这是你注定的命运。”箫飒鼓励道:“你出去吧,我算过了,只要你努力走出这条隧道,你准保前途无量。你知道孟婆吗?他日你必是和她一样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不,你错了,我不是个天生的老人家,”老奶奶摇了摇头,“我已经在隧道里活了几十年,我的命运一差二错,一步错步步错。”
听到这箫飒的脚步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没有谁能在隧道里活几十年,怎么她说的话听着那么邪门呢?
“你呢,你是谁?为什么朝反方向走?”老奶奶的话有种非凡的魔力,低沉恍惚像在催眠,箫飒避之不及,再听她迷惑,他就要说出真心话来了。
闻之,箫飒歪着嘴角愁眉苦脸,“你有所不知,但恕我不能如实告诉你原因。”他挺有兴趣听听老奶奶的人生,不出外面就无法秀莲肌体,只能存活一定时间,她是怎么能活这么久,看成百年难遇的奇迹,遇上了箫飒就不能错过,“我这方面就这样说明了,你还没好好跟我说你是怎样在这活几十年的呢?听上去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老奶奶的脸沉着下来,她无可奈何地抹了抹眼睛,“我的故事说来话长了,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听下去!”
她觉得这件事说不说出来也没甚么要紧,人走茶凉互不打扰,告诉他又何妨,把心里话说出来,人也好受点,至少能不那么压抑点,对面这老头听似是个善良人,她也费不着提防他。
箫飒想了想从跑码头见乌奈开始,前前后后一共花了两天半时间,他还有半天时间可以随心所欲,那之后他就不得不再次展开时空卷轴返回人间了。
“但说无妨,”箫飒咳嗽了几下,接着说,“如果要说上三天三夜就算了,我熬不到那个时候,你就取其精华,简而言之。”
“好的,我看你诚意满满,就不跟你打马虎眼了。”语调一下子温柔起来,沉默着沉吟着,继而淡淡笑道,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过去,就令她心碎。
她似乎很矛盾过去发生的一切,“原本我也上了船的,一心想争取成为两个名额中的一个,然而由于种种变故,我未能完成这个心愿,但是事情有坏的一面,往往也有好的原因,一位钦慕我的男性带我逃离了这场厮杀,去到只有我们俩的世界……”
老奶奶说了很多话,多半把人命和重要的内容省略了,听得箫飒半知不解,不过她的过去却是和他所认识的某位女性的人生经历大相径庭。
“你是说,你在一位男性朋的保护下,和他一起远走高飞,放弃了争夺两个名额的机会,”箫飒将主要内容简略托出,只想快点就心中的疑问说出来,“那你们去的哪里?不去罪行小岛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不,当然有别的地方,他是个厉害的男人,他有半生卷轴,是个身手轻捷、矫健的高手,只不过不愿和他人争名额争得头破血流,故决定逃亡半生卷轴。”
他是一个无私无畏的人。
半生卷轴的出现在他的预料之中,也许半生卷轴是种常见的法术卷轴。
提起那个给予了她无限呵护地男性,她的眼里闪着幸福的泪光,“他带我进入了半生卷轴,我们在那里快快乐乐的生活,并生养了一儿一女。”
“只是,快乐的日子没持续多久,灾难不期而遇,活生生拆散了我和我的家人,他们都在那场灾难中死去,只有我出来了,是他倾注全力将我送出来的……”
老婆婆涕泗横流,话也快要说不出了,一提到那场灾难,她的心就揪着痛,没出口的话也被这无尽的寒冷冻结。
“他一定深深爱着你吧!”箫飒坐下来,坐到她的身边,希望能给她些微的安全感。
“对,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深爱着我,我也深爱着他,只不过我一心爱着他的时候为时已晚,我多想我能早一天、早一天再早一天就深爱着他了,比他爱我的程度还要深。”老奶奶不禁失声痛哭,好多新魂走到这都被吓了一大跳,赶紧跑着跳着逃离这。
老奶奶擦了擦眼泪,泪水多得能为她洗一次手,“灾难正在时,我们一家四口正在睡觉,一切不幸都在死神的操纵下悄然而至,发现的太晚了,我们插翅难逃,他只帮助一个人出去……我说就让孩子出去吧!”
“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能先告诉我你们遭遇的是什么灾难吗?”箫飒想首先破解这个疑问,他实在太好奇了。
顷刻间,老奶奶抬起头,不多时,遂又低下去,想起汹涌的火海,她满是褶子的脸颊上辉映着火光,足以让箫飒看清她的脸长什么样。
“火灾!”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箫飒抓破头皮也想不明白,大火好像和坟轩的孔明灯引起的阵势一样震撼视听。
用不着多长时间,老奶奶及时从火灾的情景中抽身,过去这么久,再难忘也该试着去忘怀了。
“还不只这么简单,火灾发生前,我们头顶的天空缺了一个角,这好像是灾难来临前的预警,但是我们没有去留意。”
她说天空的残破就像被人撕去的一角,又像是被生锈的剪刀裁下的纸片,横截面凹凹凸凸不平整。
黑暗的气息不断从那里注入半生卷轴里的世界,所到之处狂风大作,天空黑沉沉的,低低浮在人的头顶上,像是马上就要和地面合在一起了,而站立在中间的人会被合上的天地压成肉饼。
森林变得幽暗恐怖,田野里的庄稼枯萎,花草树木全部凋零,树叶纷纷扬扬,雷鸣电闪,急骤的雨点噼里啪啦,像冰雹能把瓦片砸碎。
白天和黑夜一样,像是世界末日来临,孩子们不断然该外出嬉戏,规规矩矩待在房内睡觉,怕闪电怕暴雨,也怕风行雨中鬼哭狼嚎的声音,他们只好和孩子睡在一张大床上,家里的一切都由他们一手打造。
原本以为睡一觉醒来,暴风雨过去一切将重归于好,却没想到睁开眼,雨过天晴,而真正的灾难接踵而至,诡异的大火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这座小小的四合院子,已经过去的狂风暴雨似乎从来就没发生过,人恍如是在梦中见到的。
她推醒了他们,他们感受到炎热步步紧逼,再躺下去命就没了。
他们挣扎着起身,气流灼热烫人,各个人口干舌燥、汗流浃背,着急地出门和她一同来到院子里查看这无可挽回的局势。
天空之上那个破角中即时上演着叹为观止的一幕,屏息凝视、全神贯注,大家静静的仰望着,张口结舌,惊慌失措的情绪一下子给他们定住了神,火海分明是从破角中涌进来的。
这就说明大火并不是自然引起的,而是从外界流进来的,它的增大与风和干燥的可燃物无关,与苍穹漏洞直接挂钩,流进来多少火就多大,大火像流水一般快速蔓延至四合院,马上就要把这吞没了。
他突然意识到灾难的起因,怪就怪没把半生卷轴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扒开他的外衣就可以看见他隐藏的祸心了。
但他不能一味的怪罪半生卷轴外的人,因为他不知道外面是否也十万火急险象环生。
一个人自身难保,哪还能抽空保护一份小小的卷轴呢?
引起连锁反应,连半生卷轴里的世界一起祸害了。
火有燎原之势,令人胆战心惊闻风丧胆,孩子们面对可怕的、不熟悉或是不能驾轻就熟的事情,哭是第一反应,可大人们哭不出来,心里的苦闷要比孩子们的无助强烈多了,又没办法请求他人的庇佑、营救或支援,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他们走投无路只好在离别前互诉衷肠。
他们用手背捂着眼睛大哭一场,哭红了眼睛,好像童趣的眼睛里也着了火,看得她愁肠百结肝肠寸断,眼下无路可逃无计可施了,全家人要一起赴死了。
房倒屋塌,大火像巨浪般推到了将他们与危险隔开的一切屏障,院子里的树木成了一整块柴禾,着火燃烧发热,四人紧紧相拥,抱紧彼此,对他们来说,这个劫难在劫难逃,眼看大火来势汹汹,他们焦头烂额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我要帮你逃出去,无论你去哪儿,要好好活着!”他施法将年轻的老奶奶送出去之前是这样跟她说的,潸然泪下,泪湿衣襟。
“不行,不行,我不出去,”她低头慈爱地望着那双儿女,他们还是两个小豆丁,她抚摸着他们稚嫩光滑的脸颊,眼神是母亲无限的柔情,“还是让他们出去吧!”
“他们这么小,出去还不是让人轻而易举杀死,你不要傻了,你不要傻了……”他闭上眼睛,手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以防它真的开裂,两股热流齐刷刷流下,是时候告诉她一个令人痛心的真相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是真实的,你所看到的、你所见到的、你所触摸的都是不存在的假象。”
我们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却因踏错一步而蹉跎了一世。
她一时难以理解他的语言,就像在听一门从未听过的外语,一字一句将她蒙在鼓里。
她用尽全力抱住两个平均年龄不到八岁的孩童,“你说谎,他们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在受难日忍着剧痛生出来的,你说谎,他们是真实的……”
她哭得天崩地裂,人算不如天算,他说的话几乎摧毁了她活在世间的信仰,他们是她的心头肉,是她不顾一切要守护的孩子。
“我们不小了,三十多岁了,危在旦夕,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即使我们在火灾一开始发生前就发现了危机,也找不到方法来消除,活在半生卷轴是件很被动的事情,你要知道啊!”
再不走凶多吉少,他务必要讲她送出去,可是她不情不愿,看来在此之前说服她相信孩子是虚无是很有必要的,“我们的房屋,我们的孩子,他们好比是自我们手下创造出来的新生命,半生卷轴仅是提供给我们一个适合生存的幻象,你所看到的所了解的未必就一直是鲜活的,当年我们进来时就你我二人,不能说出去就成了四个人,况且情况危急,我只能将你一人送出去。”
她瞅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孩子,他们的眼泪、他们的哭脸栩栩如生,是她一手带大并亲自教导的好孩子,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成长过程。
她怎么也不敢置信他们是虚假的,是他们在这世界中创造的幻象,但是这里温馨温暖的房子是他们亲手建造的,这里花繁叶茂的大树是他们亲手栽种的,难道就因为这是半生卷轴——一个不被地狱所接纳的大陆,这所有的一切就该随着大火灰飞烟灭吗?
“你不要磨蹭了,快点走吧!”他设法解救她的手指千变万化,终于在大火中开了一道奇幻的门,一道通往外界的安全大门。
熠熠生辉的传送门近在眼前,她却还在犹豫,再不下定决心,大火会在她穿过火焰跑进传送门之前就把她烧死的。
“我求你快走吧!”这个凄楚的声音近乎哀求,迅猛的大火流动速度快如闪电。
她尽量平稳心里的波澜,盯着孩子看了好久好久,才说服自己把他们当虚假的幻象。
但是他呢,他是和她一起进来的,他终归不是个假象吧?
“为何我们一起进来,你却让我独自出去,你要和我一起走,否则我宁可和你死在一块,也不想一个人跑出去苟且偷生,再说我逃出去又能如何,地狱的生存条件这么苛刻,我不是照样活不下去吗?还不如在这里一了百了的死去!”
“你千万不要怎么说,”他的眼里注满了真诚的泪水,他到底有多爱她他能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那就是死也要把她送到安全的区域。
“我能和你一起进来,是我全力以赴的结果,而今我穷于应付这场大火,所以只能把你送出去了,我无论如何是出不去的,制造这场天灾的原因是因为半生卷轴遭到了损毁,而我是半生卷轴的主人,它受到了迫害,必定要牵连到我的性命。”
“你要听话,听我的,一定要活下去,不然我殚精竭虑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他的手放在她的炙热的脸庞上,颤颤巍巍。“我还不够强大,每一步不能稳打稳扎的走,连累你了。”
“别说这种话,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你当初主动带我进入半生卷轴,或许我早就死了。”
泪眼朦胧,再也看不清他的灰头土脸。
“别说了,”擤了擤鼻子,歪过头不想和她浪费时间磨叽,他着急地说,“你快点走吧,至少在你走的时刻,我和孩子还是安在的,这样你的记忆中,永没有我们受苦受难的画面。”
“可是我会不停地做噩梦、不停地做,梦见你和两个幼小的孩子被火烧焦,烧得只剩下一堆白白灰灰的骨粉。”
数度哽咽,她快坚持不住,双腿发软欲蹲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