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在古树下翻涌,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拢在三尺之内。
柳林(真正的柳林)缓缓睁开眼,睫毛上凝结的霜花簌簌落下,落在膝头那卷残破的竹简上——正是十年前从草原妖族圣地里刨出的《妖体经》。
周围的“柳林”还在不断浮现:有在书房批注地图的,有在幻阵边缘观察沈清辞的,有在镇魔军大营训话的,甚至有个正蹲在灶房帮老妇添柴的。这些身影都穿着玄色襕衫,面容分毫不差,只是眼神里的情绪各有不同——有凝重,有温和,有锐利,有疲惫。
“收。”
他轻声吐出一字,指尖掐了个极复杂的诀。那些“柳林”像是被戳破的水泡,瞬间化作点点荧光,争先恐后地涌向古树中央的青年。
荧光没入眉心的刹那,柳林的身体猛地一震。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炸开:
——是沈清辞在幻阵里啃咬怪物筋络的狂态,带着洛阳城公子哥独有的执拗;
——是周媚儿为“镜影”剥橘子时,指尖沾着的橘络与银镯相碰的微响;
——是镇魔军在白雾里清理眼线时,刀刃切开皮肉的闷响,混着对方临死前的嘶吼“皇帝不会放过你”;
——是老妇把最后半块窝头塞进“柳林”手里时,掌心的老茧蹭过手背的粗糙触感;
——甚至有三年前那个疯癫的岭南细作,在幻阵里喊出的盐路密道,连每个关卡的守军姓名都清晰无比。
这些记忆带着各自的温度与痛感,像无数条河流汇入江海,冲击着他的神魂。柳林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落在《妖体经》上,染红了“共生”二字。
当最后一缕荧光消散时,他缓缓抬起头。原本清俊的面容上,眼角竟多了几道细密的纹路,眼神深处的锐利被一层化不开的疲惫覆盖,像极了守着北疆三十年的老兵。
“原来……他怕的是妹妹。”柳林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沈清辞的记忆残留的沙哑。
他抬手抚上眉心,那里还残留着荧光的温热。镜影术能分出无数分身,却要本尊承受所有分身的记忆与情绪——这便是他能同时掌控幻阵、镇魔军、甚至洛阳城眼线的代价。
白雾渐渐散去,露出古树下刻满符文的石碑,碑上“守”字被血渍浸染,泛着暗红色的光。柳林将《妖体经》收好,站起身时,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像久未活动的琴弦。
远处传来镇魔军换岗的梆子声,规律的节奏里,藏着他用无数分身记忆校准过的韵律。柳林望着朔方城的方向,那里的炊烟正与晨雾交融,像幅流动的画。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只是那清明里,多了份看透众生相的沧桑。
“该去看看,沈文书把今日的账算错了几处。”柳林轻笑一声,转身没入渐浓的晨雾里。玄色的衣袍扫过沾满霜花的草叶,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的白雾覆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晨雾在柳林掌心凝成露珠,又在指尖化作无形的气丝,顺着叶脉渗入土壤。当最后一缕中千世界的波动收回体内时,他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细微的“嗡鸣”——那是被他暂时剥离的现世法则,正在重新咬合。
脚下的青石板恢复了寻常的冰凉,不再能映出百里外镇魔军换岗的身影;耳边的风声里,消失了沈清辞在文书房咳嗽的细微声响;连鼻尖萦绕的药香,也褪去了周媚儿银镯上符文的气息。
柳林停下脚步,望着空荡荡的掌心。刚才还能随意调动的山川灵气,此刻只剩下北疆惯有的凛冽寒风。那种抬手便能让幻阵生灭、分身遍布四野的掌控感,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神魂深处的空旷。
就像突然从万丈高楼跌回平地。
他想起融合中千世界的那个雪夜,无数法则碎片在体内碰撞,痛得他几乎溃散,却在睁眼时看见整个北疆的脉络在眼前流淌——哪家的粮仓缺了半寸,哪道城墙的砖缝里藏着密信,甚至连洛阳城李德全靴底的泥垢,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种创世神般的视角,让他沉醉了三年。
可此刻,他只是个站在晨雾里的青年,玄色襕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却听不清是谁家的孩子;文书房的方向飘来墨香,却不知沈清辞是否又算错了账目。
这种“未知”让他有些不适,像习惯了夜视的人突然被夺走光源。
柳林深吸一口气,白雾涌入肺腑,带着现世独有的、混杂着炊烟与铁锈的味道。他忽然笑了——原来被法则包裹的日子,看似掌控一切,实则早已失去了“活着”的实感。
就像沈清辞在幻阵里分不清真假,他又何尝不是在中千世界的掌控里,忘了寻常人的心跳?
远处的城门口,沈清辞正背着文书往粮仓走,青布襕衫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柳林望着那个身影,神魂深处的空落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是真实,是那些不被掌控的、带着烟火气的真实。
他抬手,任由晨雾在指尖凝结成霜。或许这种失去全知的感觉,才是对抗神魂异化的良药。
沈清辞正在核对军粮账册,窗棂突然被轻轻叩了三下。他抬头时,见一个穿灰布袍的书吏站在门口,手里捧着卷泛黄的卷宗,眉眼普通得像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唯有眼底的光,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熟悉。
“在下是库房的录事,来送去年的屯田旧账。”书吏拱手时,袖口磨出的毛边蹭过案沿,带起的风里有淡淡的松墨香——和柳林书房里的墨味一模一样。沈清辞的手顿在算盘上,指尖悄悄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半块铜符。
书吏却像没察觉他的警惕,自顾自坐在对面的木凳上,翻看卷宗时手指在“户十七,粟三石”的字样上停了停:“沈文书可知,这户人家去年捐的粮,够自家吃到来年开春?”他抬眼时,目光落在沈清辞案头的空碗上,“早上没喝老吏的热汤?”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这事只有他和老吏知道。
“录事先生倒消息灵通。”他不动声色地将铜符往深处藏了藏,“朔方城的账目,比洛阳城的简单。”
“简单?”书吏笑了,指尖点在卷宗里的“镇魔军冬衣”条目上,“沈文书没算过,每件棉衣里的棉絮,都是百姓从自家被褥里拆的?还有这行‘药铺捐甘草五十斤’,其实是周姑娘把银镯当了换来的。”
沈清辞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这些细节,他在文书里见过,却从未想过背后的缘由。
书吏捡起算盘,递给他时,指腹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那触感,和柳林接过茶杯时的温度分毫不差。“沈文书在幻阵里,骂过镇北王是‘吃人的恶鬼’?”
沈清辞的脸瞬间涨红,刚想辩解,却听书吏继续道:“可你昨天写的账里,又在‘军属抚恤’旁注了句‘虽薄,却按月发’。”他将卷宗推过来,首页赫然是幅小画,画的是个放风筝的丫头,风筝线连着黑旗,“你心里,其实信了这里的百姓是真的有盼头,对吗?”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书吏的侧脸,竟让他普通的眉眼添了几分清俊。沈清辞望着那幅小画,突然想起柳林书房里的地图,想起那些被他误以为“演戏”的百姓——原来真正的破绽,从不是幻阵里的重复场景,是那些藏在账目里的、活生生的善意。
“柳将军……”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动。
书吏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将卷宗合上:“沈家在洛阳城的商铺,若往北疆送‘笔墨’,最好多带些朱砂。”他站起身时,灰布袍的下摆扫过地面,露出的靴底沾着古树下的黑泥,“还有,沈文书算错了三处账目,老吏怕你难堪,没敢说。”
沈清辞看着他推门离去的背影,突然抓起算盘重新对账。果然在“军粮入库”“布帛清点”“药草登记”三处发现了错漏,每处都微妙地多算了些——像是故意留给人发现的线索。
窗外,灰布袍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口,只留下卷被风掀起的卷宗页角,上面用极轻的笔力写着:“民心不是算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沈清辞将这句话抄在账册的最后一页,指尖划过字迹时,突然觉得那半块铜符不再硌得慌。他望着窗外升起的炊烟,第一次觉得,做个算对账目、看懂人心的文书,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