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太和殿前的白玉栏杆就结了层薄冰。沈清辞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襕衫,站在文官队列的末尾,袖口还沾着昨夜灯笼熏出的焦痕。殿角的铜钟刚敲过卯时,寒雾里突然传来整齐的甲胄声,禁军踩着冰面列阵,靴底的铁掌刮擦金砖,发出刺耳的声响,像在为即将上演的戏码敲开场锣。
“陛下驾到——”李德全的尖嗓穿透晨雾,玄色龙袍的一角率先出现在丹墀尽头。沈从安站在三品官的位置,眼角的余光瞥见儿子垂着的头,鬓角那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此刻倒成了最逼真的罪证。
果然,还没等百官行礼,户部侍郎就出列奏事,话锋突然一转:“启奏陛下,吏部尚书次子沈清辞,近日在星象台私绘天象图,竟在帝星旁添画血星,实乃大不敬!”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七八个文官跟着出列,奏章像雪片般飞向丹墀,“臣附议!”“沈氏子弟竟敢妄议天命,请陛下严惩!”
沈清辞猛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面上。寒意顺着额角往上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发颤:“臣……臣只是初学星象,一时笔误,绝无妄议之心!”
皇帝坐在龙椅上,十二串冕旒纹丝不动,只有玄色龙袍的下摆被风掀起个角。“笔误?”他的声音裹在玉珠碰撞声里,听不出喜怒,“李德全,去把沈公子的‘星象图’取来。”
片刻后,那幅被揉得皱巴巴的宣纸被呈到御前。沈清辞偷眼望去,只见自己画的紫微垣旁,不知何时被添了道扭曲的血线,像条毒蛇正缠绕着帝星。墨迹泛着诡异的暗红,分明是昨夜潜入书房的人留下的——父亲说过,这是陛下敲打文官集团的惯用伎俩,用一场看似公允的“问罪”,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棋盘的掌控者。
“沈爱卿,”皇帝的目光突然转向沈从安,冕旒后的金纹在晨光里闪了闪,“你教出的好儿子啊。”
沈从安立刻出列,官帽上的蓝宝石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犬子无知,臣教管不严,请陛下降罪!”他的膝盖重重砸在金砖上,却在低头时飞快地朝儿子递了个眼色——时机到了。
沈清辞心领神会,猛地提高声音:“陛下!臣愿去北疆赎罪!哪怕做个抄书小吏,也要在朔方城悟透忠君之道!”
这话像是正中皇帝下怀。龙椅上的玄袍动了动,李德全突然尖声唱喏:“陛下有旨——沈清辞私观天象,罔顾礼法,念其年少无知,贬为朔方城文书,从九品,即刻离京,不得延误!”
“谢陛下隆恩!”沈清辞再次叩首,额头的冰碴混着冷汗滴落,在金砖上晕开个小小的水痕。他听见身后文官们低低的议论声,有惋惜,有嘲讽,却没人知道这出戏背后的盘算。
退朝时,沈从安故意走在最后。经过儿子身边时,袖中的半块墨玉佩悄悄滑进沈清辞掌心。“朔方城的文书房,有个铜鹤笔架。”他的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转动鹤嘴三次,自会有人接应。”
沈清辞攥紧玉佩,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他看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官袍下摆扫过冰面,带起细碎的冰碴——那背影在晨光里被拉得很长,像根即将绷断的弦。
出了朱雀门,押送他的禁军早已等候在那里。为首的校尉面无表情,腰间的刀鞘泛着冷光。沈清辞低头钻进囚车,车帘落下的瞬间,他看见街角的茶楼上,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正朝他举杯。斗笠下露出半张脸,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极了昨夜父亲炭盆里燃烧的纸灰。
车轮碾过结冰的街道,发出咯吱的声响。沈清辞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越来越远的皇城。琉璃瓦在晨光里闪着金光,却掩不住墙根处蔓延的黑霜——那是昨夜嘶吼声留下的痕迹。他摸了摸袖中的铜符和龙涎兰,突然觉得这场贬谪,更像是一场奔赴。
囚车穿过洛阳城的朱雀大街,街两旁的权贵府邸静得像座座空坟。沈清辞知道,这些紧闭的朱门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这个“罪臣”。
他们或许在嘲笑沈家的失势,或许在猜测皇帝的用意,却没人知道,这颗被扔进北疆的棋子,即将在雾霭弥漫的朔方城,落下最关键的一步。
出洛阳北门时,正是小寒时节。官道两旁的白杨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枯瘦的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徒劳地抓挠。沈清辞裹着件半旧的棉袍,坐在摇摇晃晃的囚车里,看着车辙碾过结了薄冰的路面,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牙齿在冷风中打颤。
刚过孟津渡,就遇上了冻雨。雨丝裹着冰碴子斜斜打来,砸在囚车的木栏上噼啪作响。车帘早已被寒风撕碎,沈清辞缩在角落,棉袍很快被浸透,湿冷的布料贴在背上,像敷了层冰。江面上漂着碎冰,渡船摇得厉害,船夫叼着旱烟袋骂骂咧咧:“这鬼天气,前几日还有商船被冰棱撞沉,尸首都寻不着呢!”他望着浑浊的江水,看见水面下隐约有黑影掠过,船夫说那是被冻死的鱼,可那影子摆动的姿态,分明像极了人的手臂。
进入太行山腹地后,路变得崎岖起来。囚车在碎石路上颠簸,车轴发出随时会断裂的哀鸣。两侧的山崖直插云霄,怪石嶙峋,有的像龇牙咧嘴的兽头,有的像举着锁链的鬼影。夜里宿在山神庙,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白骨,分不清是兽骨还是人骨。守庙的老和尚说,这山里有“雾煞”,专拖独行的旅人,前几日有个商队夜里宿在此处,天亮后只剩下满地血迹和半截被啃碎的马鞭。沈清辞裹紧棉袍,听着庙外风啸如鬼哭,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透过门缝窥视。
过了雁门关,风雪更烈。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道旁的驿站早已废弃,断墙上还留着箭簇的痕迹,地上的血渍冻成了暗红色的冰。押送的禁军裹紧了皮袄,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再往前走,就是‘无回谷’了。去年有队镇魔军进去清剿雾妖,出来时只剩三个,个个疯疯癫癫,见人就喊‘它们在啃骨头’!”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谷口弥漫着灰白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有黑影晃动,像是无数只手在挥舞。
最险的是渡黑水江。江面未全封冻,冰排撞在一起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渡船是简陋的木筏,船夫是个独眼的老兵,脸上刻着交错的刀疤。他撑着篙,木筏在冰排间艰难穿行,沈清辞看见水下有惨白的东西沉浮,老兵说那是被雾妖拖下水的商旅,“这江底啊,积了几十年的骨头,够喂饱一整个镇魔军了。”说话间,木筏突然剧烈晃动,一只带着黑毛的爪子猛地从水里拍上来,抓在船舷上,留下五道深深的爪痕。老兵眼疾手快,一篙砸下去,那爪子缩回水里,溅起的水花落在沈清辞手背上,冰凉刺骨,还带着淡淡的腥甜。
离朔方城还有三日路程时,他们遇上了一队镇魔军。那些士兵穿着嵌着鳞片的铠甲,脸上罩着狰狞的铁面具,坐骑是神骏的黑马,马眼却泛着诡异的红光。为首的将领勒住马,铁面具下的声音像磨石头:“新来的文书?”他的目光扫过沈清辞的棉袍,突然嗤笑一声,“穿成这样,怕是活不到见柳王爷。”说罢,扔过来一件带着血腥味的皮袄,“这是前一个文书的,他嫌太沉,扔了——结果冻死在半道上。”
沈清辞接住皮袄,触到内里硬邦邦的东西,像是冻住的血块。他抬头时,那队镇魔军已消失在风雪里,只留下一串马蹄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当朔方城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显现时,沈清辞的棉袍早已冻成了硬板,手脚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他望着城头那面黑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上的符文被雪覆盖,却依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守城门的士兵掀开他的囚车帘,露出了与洛阳禁军截然不同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冷漠,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风雪吞噬的物件。
“沈文书?”士兵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进去吧。这朔方城的风,可比洛阳的刀子厉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