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同馆。
沈炼双目无神,心事重重。
他不担心自己,有前上司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他的罪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顶破天也不过降职而已。
他担心的是海瑞。
淳安暴乱是造成了不小轰动,可若能利用好,正面影响远超负面。
可瞧这架势……
朝廷怕是要严办海瑞了。
“铛铛。”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戚继光的声音传来:“沈大人,下官戚继光。”
沈炼精神一振,“请进。”
戚继光推门进来,又转过身关上门,这才快步上前。
还没等他开口,沈炼先一步问道:“情况如何?”
“情况比你我想象要好很多……”
戚继光与沈炼也算熟悉,径直上前坐了,为沈炼斟上茶,又为自己倒上一杯,饮了一口,这才继续道,
“户部侍郎张居正先后两次审问,第二次更是大佬云集,愣是没能奈何海瑞,别说,这海瑞的确是个人物,愣是驳的一众大佬哑口无言……”
沈炼问道:“定罪了没?”
“没有。”戚继光摇头,接着,压低声音说,“听说,太上皇和皇上都去了大牢。”
“啊?”
沈炼震惊,继而狐疑,“你是怎么知道的?便是真就如此,也不是你能知道的啊。”
“户部侍郎张居正透露给我的。”
戚继光沉吟着说,“我分析,应该是太上皇亦或皇上,让他透露给我的。”
沈炼一怔,继而狂喜。
正直不代表没脑子,沈炼能做到今日这个位置,可不光是靠着贵人相助,他立即就敏锐意识到情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
单就此次国策而言,戚继光是海瑞的上级,他又是戚继光的上级。如今审海瑞的细节,戚继光不仅能知道,还能告诉他沈炼,这意味着什么?
——让他们二人安心!
为何要让他们安心?
——让他们继续下去!
沈炼振奋。
果然赌对了,上纲上线地清丈田亩上利国帑、下利百姓,太上皇和皇上当然要保海瑞,不仅是海瑞,还有他们。
沈炼心安许多,心情亦晴朗起来,他抿了口茶,轻松问道:
“张侍郎可还透露了别的?”
“这次事件很快就会定性。”戚继光嘿嘿笑着说,“肯定不耽误咱们回去过年。”
沈炼哑然,忍俊不禁。
~
刑部大牢。
短短一日功夫,海瑞所处这间牢房就大变样了。
不仅干净整洁,还给准备了新床,被褥暄软暖和,菜食不至于山珍海味,却也是荤素搭配,称得上美味。
比海瑞在淳安做知县时,吃的要好多了。
临近傍晚。
张居正再次到来。
挥退狱卒之后,张居正直入主题:“今日来不是审你,是与你说一下,上次陪审的那九人,是内阁两学士,六部六尚书,以及司礼监掌印。”
海瑞心中一动,问:“明日还会再来审海瑞?”
“海知县果然聪明。”
张居正颔首,问,“你现在总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海瑞缓缓点头,问道:“在三法司还是……?”
“还在这里。”
“还是张侍郎主审?”
“嗯。”张居正点头,接着,从袖口中取出只小匣子,道,“皇上有东西赏你。”
海瑞一怔,忙撩袍跪倒,托举双手。
张居正将匣子横放在他双掌之上,想了想,说道:“你既已知他们身份,明日受审时,当态度端正一些才是。”
海瑞保持着托举动作,点头道:“海瑞非是执意要顶撞上司,大人放心便是。”
“如此就好。”张居正轻松了些,俯身扶住海瑞胳膊,将他扶起,轻笑着说,“诸位大人虽对你多有不满,却只是立场不同,理念不同,非是对你个人有情绪,海知县无需忧虑。”
顿了顿,“我大明为国为民者,绝非海知县一人,只是有些事你海知县可以做,诸位大人……考虑的更多。”
海瑞默了下,轻轻点头:“官做大了,自要顾全大局。”
张居正听得出话中的讽刺意味,不过也没辩解什么,只是道:“明日审讯,定在辰时末。”
“多谢张侍郎提前告知。”
“我也是奉命行事罢了。”张居正摆了摆手,转过身,还是没忍住,道了句,“性格不同,做事的风格亦不同,殊途未尝不能同归。”
言罢,迈步离开。
海瑞怔然。
望着张居正离开的方向伫立良久,才收回心神,缓缓打开木匣子。
里面是五张银票,五张面额千两的银票,此外,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成在坚持,贵在坚持,难在坚持。
海瑞一阵失神……
~
次日。
主审官、陪审团如期而至。
海瑞早早就在恭候了,面对一行人到来,他镇定自若。
张居正依旧是坐于主审位,待一边书办准备就绪,轻轻一拍惊堂木,道:
“海瑞,本官问你,为何煽动百姓暴乱?”
“回大人,海瑞无意煽动百姓,皆因乡绅逼迫过甚。”海瑞依旧强硬,不过态度上,语气上,都温和了许多。
张居正战术性的略微停顿,待书办记录在案,才继续审问:
“本官再问你,既然你无意煽动百姓,为何百姓暴乱之时,你不去补救?”
“回大人,海瑞第一时间就去补救了,然,民愤太过汹涌,加之海瑞能力不足,故致使民乱扩大。这是海瑞失职,是海瑞之罪。”
“认罪便好。”张居正扫了眼一边书办,着重道,“记录在案!”
一边,陪审团面色好看许多。
“本官再问你,你在淳安那般做,是戚继光让你那般做,还是沈炼让你那般做?”
“没有人让海瑞那样做,海瑞只是执行国策?”
“嘭——!”
张居正重重一拍惊堂木,叱道:“你是说,是朝廷让百姓暴乱的?数百人死于暴乱,皆是朝廷之过?清丈田亩是暴政?”
海瑞起身拜倒,叩首道:“淳安民乱,罪在海瑞,皆因海瑞急功近利,绝非朝廷之过,海瑞甘愿受罚!”
“记录在案!”
张居正舒了口气,冷冷道:“一项上利国帑,下利百姓的国策,被你推行成这样,如此之罪,该当如何?”
“当诛!”
“说的好,记录在案。”
张居正淡淡道,“海瑞知罪认罪,结案!”
阁部众人面露诧异。
果然,
一道略显尖细的声音适时响起:
“慢着。”
冯保不紧不慢地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厚厚一沓供纸,道,“张侍郎,这是东厂与锦衣卫近一个月来,就淳安民乱的调查结果,里面有淳安民乱的详细起因。”
张居正惊愕,诧然道:“厂卫什么时候……”
“厂卫行事,什么时候要向外廷报备了?”冯保打断,语气傲然。
张居正僵了一下,面色有些难看的说:“既如此,那就先暂缓结案,待本官再详细了解一下案情。”
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一沓厚厚供纸,张居正认真审阅,眉头越皱越深,神色越来越难看……
“呼~”
张居正将供纸重新整理好,起身走向陪审团,将供纸递给徐阶,“诸位大人也看看吧。”
徐阶接过,翻阅速度极快,只用不到张居正十分之一的时间,便传给了李春芳。
李春芳亦然。
海瑞严重怀疑,他们根本就没细看内容,亦或说,根本就不在乎。
不过一刻钟时间,案情卷宗就过了八手。
张居正问:“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所有人将目光看向徐阶,徐阶沉吟了下,颔首道:
“厂卫查案还是可信的。”
张居正试探着问:“那这些也融入淳安民乱的案情之中?”
徐阶没有立即给出答案,而是看向冯保。
冯保说道:“一些个土豪劣绅仗着百姓好欺,肆意妄为,不值得可怜。呵呵,一个小地方的乡绅,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徐阶微笑点头,道:“公公高见。”
不是公公高见,而是皇帝高见。
还有就是冯保的后半句……
其余人神色也稍微缓和下来,各自略一思忖,便知圣意何为,纷纷做出选择。
朝徐阶微微颔首。
徐阶清了清嗓子,说道:“海瑞有罪,罪不全在海瑞,我等奉命办案,自当秉承公道才是。”
海瑞默然。
没有多么开心,也没有多么愤慨,只是有些失落。
现在的海瑞大局观已经提上来了,明白饭要一口一口吃的道理,也明白没办法追究所有人,至少现在不能那么做。
“既如此,那咱们再议议?”张居正试探着问。
徐阶沉吟了下,给出意见:“海瑞这边已经查清,淳安乡绅那边还有待详查。”
顿了下,“海瑞之罪,罪在失察。”
张居正称是。
徐阶站起身,看了海瑞一眼,转身离去。
一众大员陆续离开,张居正本想与海瑞再说两句,见冯保老神在在的坐着,遂作罢。
待所有人都离开,冯保这才起身走到牢门前。
“海瑞。”
“下官在。”
“你懂皇上的用意吗?”
“下官明白。”海瑞微微点头。
冯保笑了笑,突然压低声音道:“太上皇说,你现在不会明白,不过,用不太久你就会都明白。”
海瑞一怔。
冯保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