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
海瑞开始了巡查。
不是巡查乡村,而是打着体恤下属的幌子,巡查下属的生活状况。
大明地方的统治阶层,共分为三大类:官,吏,役。
其中,官和吏都是朝廷的正式编制,都领着朝廷的俸禄。
大明的俸禄起始点很低,虽然近两百年下来,明里暗里已经涨了不少,可并不足以支持这些吏的现有生活水平。
要知道,连海瑞这个知县,一县之地的最高官员,一个月的俸禄都不足二十石,何况这些不入流的小吏?
可这些人的生活水平,却几乎都高于海瑞这个知县。
钱从何来?
不言而喻!
海瑞让他们解释。
这些人没办法解释,也认为没必要解释,都是心照不宣的事,解释什么?
海瑞到底是知县,公然造反的事,这些人还不敢干。
不过,海老爷让他们难办,他们也有办法让海老爷难办。
没多久,这些个生龙活虎的小吏就都病了,选择以罢工硬刚海老爷,这个法子效果斐然,随着他们的摆烂,一县之地的行政机构,瞬间瘫痪。
不料,海老爷并不慌,表示:不干就不干吧,既然选择了不干,那就不要干了。
海瑞充分彰显了他的精力与毅力,将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以及杂职部门的事务,一人包圆了。
你们不干?
我干!
随着大明人口暴涨,哪怕淳安这种不算太大的县,一县之地的人丁也有数十万,海瑞就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也没办法面面俱到。
这点,海瑞自然明白。
但他认为,这也不是什么天塌了的大事,对百姓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无他,真正干活的也不是吏,而是役,如:衙役、杂役、快手……
吏负责的只是文书,只负责发号施令,并不做实事。
官府少些发号施令,对百姓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其实,朝廷对地方的要求很简单,大方向上只要求两点:收税、维稳。
只要税收没问题,只要百姓不造反,就可以了。至于知县具体如何治理地方,朝廷并不强做干涉,知县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
六房的吏员加起来不过五十人,算上其他杂职吏员,总共六十出头。
而在海瑞看来,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一房两人就足矣了……
眼瞅着海老爷真就舍得一身剐,县丞、主簿也开始上眼药,不合时宜的病了。
这下,海瑞就真忙不过来了,为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花大价钱聘请了一个师爷!
一个月七石禄米,着实让海瑞肉疼。
这也不怪人家心黑,主要是要处理的公文实在太多了,就这,还是海瑞一番压价之后的结果。
其实,师爷是知县的标配,几乎每个知县都有师爷,只是朝廷并不负责,聘请师爷所需花费,全由知县负责。
海瑞本不想花这个钱,现在却是不得不花。
就这样,精力充沛的海瑞,大事小情一把抓,直接跃过吏员,以役治理。
事实证明,没有这些吏员佐助,也没什么影响。
当然了,吏员也想过反抗,数次尝试发动役,将海瑞的军,不过他们忽略了,吏员属朝廷编制,役却不是。
役只是百姓,相当于编外的临时工。
对这些临时工,海瑞想怎么更换,就怎么更换。
一个县数十万人口,还会缺想做役的人?
就这样,海瑞靠着吃苦耐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强行完成了个人集权。
不用县丞、不用主簿、不用典史;不用司吏、不用典吏、不用攒典……
一个知县,无数杂役,一样可以治理一县之地。
这个过程中,没有造成丁点负面影响。
不过两个月功夫,海瑞就从处处被掣肘,转变到说一不二。
最先慌的是八品的县丞、九品的主簿、不入流的典史,他们不是吏员,是官员,不仅拥有不俗的权力,还能掣肘知县。
可如今,海老爷将他们给整个架空了。
而且看这架势,海老爷是打算让他们一边凉快去,不要他们辅佐了。
于是乎……
他们的病神奇般的好了。
并表示:要尽职尽责,辅佐海老爷造福淳安百姓!
海瑞只接纳了典史,对县丞、主簿依旧冷鼻子冷眼,并没打算放权……
对此,二人既愤懑,又无奈。
二人是正儿八经的官,当然可以告海瑞的状,可他们不敢。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已然明白,海老爷真是来玩命的,而且,海老爷不只会玩命,还有相当强的手腕。
真要闹大……即便扳倒了海老爷,他们也没啥好果子吃。
碰上这么个“浑人”,二人能怎么办?
只能屈服。
两人主动找上海瑞,先是服软认错,紧接着表示全力辅佐海大人推行国策,一丝不苟。
海瑞还是没原谅他们,只给了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于是乎,新一轮的田亩清丈开始了……
当然了,海瑞并没有放轻松,反而更忙了,还隔三差五就去县学,利用生员初入‘读书人’体系的普遍清高特点,宣扬朝廷国策,并暗暗拱火,引起他们和士绅之间的矛盾。
诸如:你们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入的县学,而不是谁的支持,我辈读书人,当不负圣人教诲,上忧君父之忧,下忧百姓之苦……
如果说翰林院、国子监,掌握着朝廷的舆情,那县学掌握的就是一县之地的舆情。
今大明广办学塾,而县学就是无数学子心中的圣地,生员则是学塾学子最想成为的人。
正所谓上行下效,普遍慕强的作用下,县学生员的话,在学塾学子的心目中分量极重。
而且,海瑞的宣扬的确是上利国帑,下利百姓。
唯独不利中间的乡绅。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放眼整个县,乡绅才有多少,百姓又有多少?
这些乡绅敢公开叫板朝廷?敢直接对百姓‘动刀’?
都不敢!
可他们敢对海瑞‘动刀’。
诸多乡绅经过短暂商议,以海瑞假借清丈田亩‘鱼肉乡绅’的罪名,通过种种途径,上报到了省里。
不料却是石沉大海。
省里的大员虽对海瑞的行为不满,可考虑到清丈田亩是新帝改元之后,发布的第一项国策,并没有上报京师。
不过,他们也不是拿钱不办事的主。不好上报京师,那便难为一下此次清丈田亩的主要负责人吧。
于是转发给了戚继光。
戚继光收到状告海瑞的信件,人都是懵的。
纵观历史,素来都是官员鱼肉百姓,都是乡绅鱼肉百姓,什么时候……官员鱼肉乡绅了?
这笑话可真够冷的。
戚继光看过之后,随手就给烧了。
并表示:“不必理会,今后再有鱼肉乡绅的状纸,不要再呈报!”
戚继光压根不信海瑞鱼肉乡绅,即便海瑞真就鱼肉乡绅,他戚继光也不想管。
因为在戚继光心中,鱼肉乡绅完全可以换个说法——劫富济贫!
如此之事,干嘛要管!
戚继光甚至还专门给海瑞写了封信,不仅肯定了他的行为,还派去了两个亲卫予以支持……
海瑞也没客气,接到戚继光的信,立即就大肆宣扬……
皇帝如何爱民,朝廷如何公正,戚将军如何为民请命……无形中,把压力一股脑甩给了戚继光。
海瑞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更没有心理负担。
在他看来,戚继光是这项国策的主要负责人,理当负起这个责任。
戚继光收到亲兵的信,也没生气,反倒觉得海瑞是个妙人。
不过,戚继光也没给沈炼客气,一招乾坤大挪移,一股脑甩给了沈炼。
这可苦了淳安县的乡绅,从海瑞告到戚继光,再从戚继光告到沈炼,这一通忙……
所幸,结果是好的。
告状对象转变的过程中,也在层层加码,到了沈炼的时候,就不是鱼肉乡绅了,而是僭越之罪。
这下,省里的官员也怒了。
一个县嘛,鱼肉乡绅就鱼肉乡绅了,可你沈炼把手伸到我们浙江,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咬牙,连同海瑞、戚继光,也一并顺带着给告了。
状纸十分顺利的递交到了朝廷,经由通政司,内阁,最终摆到了皇帝的御书案前。
朱载坖瞅着弹劾奏疏,也有些懵。
知县鱼肉乡绅?
多么新奇的罪名啊……
皇帝对乡绅是复杂的,一方面地方上的稳定、税收,要依仗乡绅;另一方面,又很不爽乡绅在地方所拥有的话语权。
海瑞是否鱼肉乡绅,朱载坖并不关心。
只要海瑞能保证税收,能保证辖地百姓不起乱子,真就鱼肉了,也没什么关系。
反之,如若海瑞此举影响了税收,辖地起了乱子,便是没有鱼肉,也不能坐视不理。
朱载坖暂时按下不表,继续往下看。
瞧见是弹劾戚继光的,朱载坖都懒得细看,迅速翻了过去。
戚继光受弹劾,说明戚继光公事公办,不受弹劾,才有问题呢。
继续往下看……
朱载坖的眉头微微皱起。
弹劾沈炼的内容,让他无法坐视不理,可若认可了这项罪名,又会对田亩清丈的国策,造成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