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乙火冒三丈，又转头看向丙。
“去年明明说好，每家每户只需拿出八成的耕地种植桑树，剩余两成给百姓种稻米粮食”
“今年却突然变卦了，说什么要给朝廷上税，要每家每户再让出一成耕地种桑叶”
路人乙气得要掀桌椅，另两人赶紧拦下。
“哎哎哎，冷静冷静，又不是亏着咱们一家，大不了咱们没活路，上京告御状去呗？”，路人丙无奈。
路人乙只好恨恨坐下，猛灌了一口茶水。
“咱们平民老百姓，怎么可能告得赢御状？你没见那告示上写吗？皇上还连年夸咱们扬州城富裕，上的税银多”
话音落，另两人也低着头不说话。
叶思娴觉得纳闷，再看别桌的客人，大家虽然也热热闹闹，可人人脸上都不是笑。
或是激愤，或是无奈，或是干脆不说话闷闷喝酒。
赵元汲摇着折扇起身，坐在路人甲的桌上笑问。
“刚才兄台一番激昂陈词，在下甚是疑惑，不知阁下是否能答疑解惑？种植一亩桑叶赚的银子多，还是种植一亩粮食赚的银子多？”
赵元汲真诚发问，对桌的人却像看傻子似的看向他。
“你是外地的吧？什么都不懂别插嘴，老子烦着呢”，路人甲态度恶劣。
路人乙闷头不说话，最终还是路人丙无奈开口。
“兄台一看就是外乡人，难怪这件事你不知道”
赵元汲忙抱拳：“在下确实是外乡人，早就听闻扬州城美景别致，富庶无边，特地赶来游玩”
路人丙摇头苦笑：“呵……好一个富庶无边”
”怎么？难道不是？”
赵元汲将叶思娴之前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又笑着表示：“咱们大景朝虽然比一二十年前强得多，却也不是人人都念得起书的”
“如此看来，扬州城确实如传言中的富庶无边，有什么不对么？”
路人丙摇摇头：“不对，大错特错”
愤怒委屈之下，他渐渐打开话匣子，道出了这里百姓愁眉苦脸的真正原因。
“扬州城有山有水，气候宜人，种桑养蚕的技艺更是名扬天下”
“百姓们也的确通过种桑养蚕发家致富，人人手里都有银钱，日子和和美美”
“可前些年扬州城换了位知州，他为了自己的政绩，硬生生逼着百姓将所有的耕地全部用来种植桑树，这样一来百姓们没法种粮食”
“整个扬州城，家家户户都需要买粮买米”
“这位知州大人派人去周围各州大量收购粮食，回来再高价卖给扬州百姓”
“大家虽然赚了银子，可粮价也跟着上涨，一家人单单买粮食就要花费几十上百两银子”
“为了高昂的粮价，百姓不得不拼命种桑养蚕，男女老少一家数口人不敢闲下来一刻”
“外人看着我们有吃有喝，寻常百姓都能穿上珍贵的丝绸，可谁能想到，我们是买不起棉布啊”
“除了老百姓养出来的蚕，织出来的丝，城里什么东西都贵，我们买不起啊！”
路人丙说着说着居然痛哭流涕。
四五十岁的人本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他却落得一身的伤痛，连拂袖擦眼泪这样的动作都颤颤巍巍。
赵元汲震惊久久说不出话，隔壁的叶思娴眼眶微红。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
很快小二端了菜上来，赵元汲回了自己桌。
这一餐饭再无滋味，两人皱着眉头味同嚼蜡。
隔壁的路人甲乙丙看起来像是分了家的三父子。
甲乙是儿子，丙是老父亲，三个大男人只要了三碗最便宜的阳春面，狼吞虎咽吃完，连汤都一饮而尽。
他们迅速离开。
赵元汲再次觉得眼前这桌饭菜毫无滋味。
“多少吃点儿吧，也不能浪费不是？？”，叶思娴端着碗白花花的米饭，夹了些菜递过去。
赵元汲接过，看都没看一眼大口大口吃完。
终于一餐饭结束，结账时，果然应了那路人丙所说的。
他们两人只要了两碗饭三个菜，就足足花了六两银子。
在京城，六两银子能兑六贯铜钱，够贫苦人家生活一年了。
怒气冲冲出门，赵元汲走在大街上。
路过粮油店、路过布庄、路过客栈、路过丝绸铺，他都要过去问价。
每次从店铺出来，身边的男人脸色都更黑一层。
叶思娴不敢上前劝，只好亦步亦趋跟着，只是两人再无游玩的兴致。
终于回到行宫，赵元汲一进门就怒气冲冲去了书房。
叶思娴有些担忧，连忙跟过去。
“娴娴，朕从未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赵元汲扒拉着随身带来的部分奏折，找到想要的那几本，拎在手里冷冷笑着。
“朕还以为，这江山当真越来越好了”
“江南富庶，北国丰腴，南边儿民风开朗，西边山水悠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方的百姓都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赵元汲气得脸色铁青。
“原来都在给朕玩儿花样啊！步子迈这么大恨不得一步登天！”
可笑的是，自己的确夸过扬州知州政绩斐然。
他竟没看出这里头的猫腻、
把老百姓敲骨吸髓赚取银钱，扬州城能不富庶么？
“这些人为了所谓的政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叶思娴无语凝噎。
半晌她又道：“皇上，扬州知州低价收购丝绸，高价卖出，又低价收购粮食高价卖出，这中间巨大的利益，除了上缴国库的税银，恐怕他自己也……”
叶思娴都能想到的问题，赵元汲当然能想到。
只是向来以清明治国的帝王一时不能接受。
他仰倒在柔软的长榻上，嘲笑自己：“就那么在朕眼皮子底下搞鬼，都没发现”
“所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朕今日才算体会到了”
“幸好皇上英明，不甘于只当金銮殿上的皇上，您还能出宫微服私访，还能一点点发现这些问题”
叶思娴干巴巴安慰着。
赵元汲终究是帝王，不可能沉溺太久，他闭目沉默了一会儿，陡然睁开双目。
炯炯有神盯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你说得不错，朕……终究还要替百姓解决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