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秀宁沉默片刻,道:
“李密狡诈,李……爹爹隐忍,未必会坐以待毙。小心他们狗……急跳墙,或是……向你我其中一方求援。”
“求援?”
杨子灿轻笑一声:
“向你这位‘已故’的平阳公主,还是向我这个围城的魏王?”
“向我,或许是想利用鬼谷道的力量,或者我手中可能掌握的残存势力。向你……”
李秀宁抬起眼,眸中精光一闪:
“或许是许以重利,甚至是……裂土封王之诺,让你放开一条生路。”
杨子灿摇头:
“我与他们,没有妥协的可能。这天下,必须重归一统,结束这纷争乱世。”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女子绝美的侧脸,语气转为柔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秀宁,放手吧。”
李秀宁身体,微微一僵。
“为了阿远,也为了你自己。”
杨子灿继续道:
“鬼谷道‘不王而王’的计划,太过疯狂,也太过危险。”
“裂土分治,只会带来更长久的分裂和战乱,这非华夏之福。”
“跟我回洛阳吧,或者回杨柳湖老家,阿远需要父亲、爷爷、奶奶、兄弟姐妹……也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长大。”
“这天下间的风浪,让我一个人来扛就足够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要求她放弃她的野心和使命。
李秀宁沉默了。
她能感受到杨子灿话语中的真诚与担忧。
翻身看着身旁熟睡的儿子,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作为一个母亲,她何尝不想给孩子一个安稳的未来?
但她是李秀宁,是鬼谷道的秀子,是那个立志要打破旧有秩序,开创一种全新政治格局的女人。
她的骄傲,她的理想,她身后那些追随者的期望,岂是那么容易放下的?
“阿布,”她幽幽开口,没有直接拒绝,但也没有答应。
“这天下,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你的路,是重塑一个更强盛的大一统帝国。而我的路……或许能走出一条不同的风景。”
她又翻过身,与他面对面,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身体和柔软摩挲着自己的男人每一寸肌肤。
“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鬼谷道……玄幽子那个老家伙,也不会轻易罢手。”
她没有明着拒绝,但话语中的坚持显而易见。
杨子灿心中暗叹,知道此事急不来。
她能带着孩子来见他,已是信任的极致。
要她立刻放弃经营多年的一切,归附于他的羽翼之下,绝非易事。
“无论如何,”他再次收紧手臂,将她摁入怀抱。
“你和阿远的安危,是我此生最在意之事。玄幽子若敢对你们不利,我必让他和你们整个鬼谷道,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
这话语中的冰冷杀意,让李秀宁都微微心悸。
她知道,这不是虚言。
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大隋帝国庇护、狐假虎威的小部落首领。
现在,他是手握这个世界最为强大的权柄、足以碾碎任何阻碍的巨擘。
“我自有分寸。”
她将头埋回他颈间,避开了这个话题。
“说说你接下来的打算吧。拿下大兴城之后呢?如何处置我那父兄,还有李密、王世充那些人?”
……
帐内,一对刚刚经历洗礼的恋人,相拥谈论的着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天下棋局。
不久,又是一阵激烈的讨论……
这诡异而又和谐的画面,构成了这乱世中最真实,也最惊心动魄的时代缩影。
刺激,割裂,超乎想象,又顺理成章。
这世道!!!
二
就在杨子灿与李秀宁在龙门北大营帐内互诉“衷肠”、共商天下之际,大兴城内的惨剧,正朝着更加深沉的深渊滑落。
突厥人的北归,不仅带走了他们自身强大的军事力量,更彻底断绝了城内最后一点通过“特殊渠道”获取粮食的希望。
之前,尽管“空仓”噩耗爆发,人心惶惶,但总有一些势力,尤其是高层,还能通过突厥人的关系,或是黑市中突厥人掌控的渠道,用金银、珠宝、甚至人口,换取一些维持体面乃至生存的粮食。
但现在,这条最后的“毛细血管”也被斩断了。
突厥汗国特使南面大王古思汉、阿史那辛明等人,走得干脆利落。
留下的,是一个更加纯粹、更加绝望的饥饿地狱。
人口买卖的“收益率”在粮食极度匮乏的情况下,本就急剧下降。
突厥人自己也要保证北归途中的口粮,不可能无限度地接收人口。
如今他们一走,连这饮鸩止渴的交易也彻底停摆。
李渊、李密等人,之前还能默许甚至暗中支持这种交易,以减轻城内压力,换取自身所需。
可现在,他们惊恐地发现,失去了突厥这个“泄洪口”,城内积压的饥饿与愤怒,如同不断增压的火山,即将首先将他们这些位于顶层的“肉食者”吞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政事堂上,李渊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必须立刻找到粮食!否则,不等杨子灿打进来,我们就要被饿疯的军民撕成碎片!”
李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粮食?去哪里找?官仓是空的,民间早已搜刮殆尽,连树皮草根都快被啃光了!除非……”
“除非什么?”
王世充急忙问道,他如今瘦脱了形,早已没了当初在洛阳时的枭雄气概。
李密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缓缓吐出两个字:
“突围。”
殿内一片死寂。
突围?
谈何容易!
城外是杨子灿布下的天罗地网,铁壁合围,壕沟鹿角层层叠叠,精锐隋军以逸待劳。
他们这些饿得手软脚软的残兵败将,突围无异于自杀。
“向东,潼关方向,是杨子灿故意留出的‘生路’,必有重兵埋伏。”
卫玄沙哑着开口,打破了沉默。
“向西,陇山阻隔,且民贫地瘠,无粮可筹。向北,是黄河天险,且有素鼎方雄部和宋老生部虎视眈眈。唯有向南……”
“向南,是秦岭!”
李建成接口,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山高林密,小道众多。或许……或许能有一线生机。穿过子午谷、傥骆道,进入汉中,或可觅得生机!”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心中一动。
“南边的隋将是罗士信、高安,这二人陌生,估计并非能战之辈。”
“倒是天水郡的屈突通和张掖来的鱼俱罗,我们要小心应对!”
国师李淳风指着舆图,道。
秦岭,确实是绝境中唯一可能的选择。
虽然路途艰险,九死一生,但总好过在城里活活饿死,或者城破后沦为阶下囚。
“但大军如何通过?粮草从何而来?”
窦抗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只能挑选精锐,轻装简从。”
李密断然道,“至于粮草……”
他目光扫过众人,意思不言而喻——集中所有残存的粮食,供给突围部队。
这意味着,绝大部分士兵和百姓,将被无情地抛弃在这座死城之中。
残酷的生存逻辑,再次占据了上风。
一场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资源争夺,在反王联盟内部悄然展开。
每个人都想成为那个“精锐”,都想为自己和亲信争夺那有限的突围名额和口粮。
人性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在极致的饥饿与恐惧面前,被彻底扯下。
三
龙门大营,黎明前夕。
帐内,李秀宁已经起身,悄无声息地穿好了衣物。
她的动作轻柔而迅捷,没有惊醒榻上依旧熟睡的小阿远。
杨子灿也醒了,靠在榻上,看着她忙碌。
“要走了?”
他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嗯。”
李秀宁系好最后一根衣带,转过身,晨曦的微光透过帐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
“此地不宜久留。鬼谷道的人还在等我消息,阿远也不能长时间待在这军营里。”
她走到榻边,俯身,在杨子灿唇上印下轻轻一吻,如同蜻蜓点水,却带着千钧重量。
“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我们的江山。”
她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
“大兴城的事,我不会插手。但玄幽子那边,你需多加提防。他控制的杨侗,或许还有用处,也或许……是个陷阱。”
杨子灿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若有危险,立刻通知我。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李秀宁微微一笑,那笑容倾国倾城,带着一丝凄迷与决绝:
“放心,能杀我李秀宁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她不再留恋,干脆利落地抱起依旧沉睡的阿远,用厚厚的襁褓将他裹紧,最后深深看了杨子灿一眼,旋即转身。
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帐外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帐内,只剩下杨子灿一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缕独特的暗香。
他怔怔地坐在榻上,良久,才缓缓抬手,抚过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唇瓣的柔软与冰凉。
怀中犹存玉体温,帐内尚余暗香浮。
佳人已携麒麟子,再入风云深处无。
他知道,她这一去,前路依旧凶险莫测。
鬼谷道的内部倾轧,天下的纷争乱局,都不会因为他们的这次相拥而停止。
但至少,他知道了她和孩子的平安。
那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
他掀开被子起身,走到帐边,掀开一角,望向外面逐渐亮起的天色。
寒风扑面,让他精神一振。
大兴城的终局即将到来,天下的棋局也进入了最后的官子阶段。
李秀宁有她的路要走,而他,也有他必须完成的使命。
四
“传令各军!”
声音不高,却似金铁交鸣,瞬间刺破了中军大帐内残留的最后一缕温存与遐思。
此时的杨子灿,眸光如电,神色凛然,周身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压,与片刻前那个温情脉脉的父亲、缠绵悱恻的情郎判若两人。
那属于上位者的冷静与属于统帅的威严,已如同他身着的玄甲,严丝合缝地重新披挂于身。
帐帘,早已被亲卫掀起。
帐外,黎明前的寒意与肃杀之气汹涌而入。
帐内,闻令而至的将领们已然肃立,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礁石。
这些人,无一不是百战余生的悍将,身上带着洗不尽的硝烟与血腥气。
有老成持重如冯盎、鱼俱罗、周法尚、宋老生、屈突通、阴世师……者,目光沉静如深潭,鬓角染霜,老辣干练。
有锐气逼人如来整、罗士信、高安、秦琼、程知节……者,眼神灼灼似烈火,英气勃发。
他们风格各异,但此刻,个个挺立的身姿依旧如标枪般直指苍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帐中那道身影之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敬畏、信服,以及压抑不住的、对即将到来的大战的渴望。
这是一群真正的厮杀汉,他们的威风与杀气,并非刻意彰显,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是无数次尸山血海中蹚出的凭证。
帐内空气凝滞,唯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甲叶随着呼吸产生的极细微的摩擦声。
这,就是大隋的精神气!
杨子灿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如同检阅着他最锋利的刀剑。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众人的心头:
“各部,加强戒备,游骑斥候放出五十里,我要大兴城内哪怕飞出一只麻雀,尔等也需知其公母!”
“所有营垒,加固工事,检查军械,确保箭矢充足,炮车待命!”
“密切关注大兴城一切动向——炊烟多寡,巡城频率,夜间灯火,乃至城头守卒神色!任何异动,即刻飞马来报!”
“……”
他一连串下达了十余道具体指令,从警戒层级到物资调配,从情报侦察到临战演练,条理清晰,算无遗策。
最后,他微微停顿,帐内落针可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笃定与终结乱世的决绝:
“总攻之时,不远了!望诸君厉兵秣马,拭刃以待!此战,当定鼎关中,毕其功于一役!”
“诺!”
“诺!”
……
众将轰然应喏。
这一声应和,并非整齐划一的呼喊,而是带着各种口音、或浑厚或尖锐的咆哮,汇聚成一股压抑已久的战意洪流,震得帐顶尘埃簌簌而下。
他们没有多余的话语,眼神中的火焰已说明一切。
命令既下,众将再无停留,纷纷抱拳行礼,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出。
甲胄铿锵,步伐沉重,如同阵阵闷雷滚过地面,迅速融入帐外渐亮的天光中,奔赴各自的岗位。
大战将至的紧张与兴奋,如同无形的波纹,以中军大帐为中心,急速扩散至整个龙门大营。
杨子灿回到后帐,最后看了一眼那张仍残留着暗香与温情的行军榻。
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和,但旋即被更坚毅的光芒取代。
他抓起榻边悬挂的七星龙雀剑,系于腰间,抓起玄色大氅,一振,披于肩头。
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帐外。
曙光,恰于此时彻底刺破了沉沉的黑暗,洒落在他的身上,也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
那里面,不再有片刻的迷离与牵挂,唯有坚定一如往昔的、平定天下的光芒,炽烈而纯粹。
他翻身跃上亲卫牵来的战马,那匹神骏的大黑似乎也感应到主人的心绪,昂首嘶鸣,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杨子灿,这位手握大隋权柄、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男人,在凛冽的晨风与渐起的雪沫中,再一次,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他的征途。
身后,是沉默如铁、气势逼人的卫队与专属骁果精锐。
这些战士,个个魁梧彪悍,身经百战,他们手持长槊,腰佩横刀,背负强弓,冰冷的铁面覆脸,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唯有对命令绝对服从的眼眸。
他们如同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拱卫着他们的王。
马蹄踏碎薄霜,军械碰撞发出有节奏的金属低吟。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随着这支队伍的行进,弥漫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之中,预示着血与火的终章,即将由他们亲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