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徐晃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
从川蜀而来,徐晃一路击败江东军,然后取了江陵,可谓是战果累累,但是到了江陵之后,徐晃也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强弩之末的困境。
人是会疲惫,会受伤,尤其是长途跋涉之下,稍微有些不慎,就可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的。
吃坏肚子都是小事,就连拉屎被蛇咬了的都不罕见。
距离越长,问题就越多。
漫长的补给线像一条脆弱的丝带,从川蜀蜿蜒而至,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将其扯断。
诸葛亮北去之后,起初还有些消息,但是到了现在消息断绝,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而且甘宁还受伤而归……
另外一边,江东就像是草丛里面的蛇,虽然暂时蛰伏,但那双窥伺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徐晃的下三路。
江陵的局势难免就有些停滞下来。
如今,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这停滞的局面……
蒯良来了。
荆州蒯氏的核心人物。
蒯良假借染病之名,从荆州北部脱身而来。
『徐将军,』
蒯良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士族特有的从容,他微微拱手为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玦,示意徐晃护卫递送上前。
蒯良不急不缓的说道,『此乃德珪随身信物。良受德珪所托,特来拜见将军……』
徐晃仔细验过玉玦。玉玦玉质温润,上面刻着繁复的蔡氏家族徽记,不像是伪作,而且也没有必要伪作。
但是仅仅这玉玦,并不能代表绝对的安全。
徐晃表面上似乎放松了些,露出了一点笑容,『先生前来,有何以教?』
蒯良开门见山的说道:『为助将军取荆北!』
说罢,蒯良又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份帛巾舆图。
舆图之上,有精心绘制的荆州北部山川地形,还有用细密的朱砂小字注明了曹军在各处的兵力部署、粮草囤积点、乃至一些隐秘的小路和渡口。
蒯良没有多废话,也没有表示什么拿捏的态度,『曹子孝如今外强中干!』
蒯良说道,『河洛吃紧,曹操已将荆北能调之兵,十抽六七。如今襄阳看似守备森严,实则内部空虚,兵不满万,且多为新募之卒,士气低落。曹氏二将虽勇,然无兵可用,如猛虎失其爪牙!只要将军兵临城下,蒯氏蔡氏留于城中之内应,便可响应将军!届时旬月可克襄阳,荆北可定之!』
徐晃一边听着,一边缓缓的点头。
蒯良所描绘的,自然是有很强的吸引度。
但是……
如果是一般的将领,现在多半已经拍桌叫好,然后兴奋的要和蒯良商议如何进军的问题了,但是徐晃久经沙场,岂能不知兵不厌诈?
蒯良所言,诱惑极大,若真能如此轻易拿下襄阳,整个荆北战局将瞬间逆转。
但是……
谁能保证蒯良是真心投靠?
是真如其所言,看好骠骑大势,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蒯良拿出了蔡瑁的玉玦,但是又有谁能保证这玉玦是蔡瑁『给』的,而不是蒯良『拿』的?
『蒯先生,』徐晃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先生所言,确实动人。然晃有一事不明。蔡氏暂且不论,敢问蒯氏在荆北根基深厚,曹孟德……有闻曹氏亦待先生不薄,为何今日行此……改换门庭之举?』
蒯良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些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愤懑,慨然而道:『将军明鉴。曹丞相……唉,初时确有待士之礼。然其性多疑,用法严峻,近来更因河洛战事不利,对荆北士族颇多猜忌,动辄以通敌论处……更是多次征调,强敛无度,搜刮民间,百姓苦不堪言……』
蒯良似乎在这一刻,成为了为荆州百姓民众请命的代表。
『蒯氏,虽不敢自称豪杰,然亦知乡土之情,百姓之苦……』蒯良声音低沉,充满了感染力,『昔日蔡氏为免荆州惨遭涂炭,不得不投了曹氏……今日良前来寻将军,同样也是为了荆州百姓安宁……况且,天下大势,已渐明朗。骠骑大将军雄踞西北,虎视中原,仁政之名远播,麾下兵精粮足,猛将如云。曹孟德……已是日薄西山,负隅顽抗罢了。良与德珪,不过为荆州百姓,寻一条真正生路而已。』
对于蒯良如此说辞,徐晃不置可否。
蒯良的话,一半真假,或者更复杂。
这种真假参半的话,比全是假话还更难分辨。
徐晃相信曹操对荆北士族的压制是真,蔡瑁、蒯良寻求出路也是真,但这『内应』的诚意有多少,背后是否还有其它算计,他需要时间判断。
万一蒯良是个双面插头,这边插插,那边也插插呢?
到时候不小心感染了……
不是,不小心中了计,反而丢了江陵这个桥头堡位置,再去组织兵力船只,再打回来,就是更麻烦的事情了。
就在这微妙之时,忽然有兵卒前来禀报,说是有客求见,自称是北海孙乾,奉征南将军之令而来。
孙乾?
刘备的使者?
徐晃目光一闪,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徐晃看了一眼蒯良。
蒯良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微微向徐晃示意,表示自己可以暂避。
徐晃却是心念电转,制止了蒯良暂避,而是沉声说道:『先生且留于此,看看这孙公佑有何事……』
蒯良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也好,我就替将军见之……』
片刻之后孙乾一身儒衫,风度翩翩,带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走了进来。
孙乾抬眼看见了徐晃,也看见了坐在一旁的蒯良,脸上笑容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僵硬了些许,然后又重新恢复了从容,上前向徐晃见礼,叙述了一番。
大体上就是表示刘备到了江东做客,只是『友好访问』,并没有要和骠骑军割裂作对的意思……
孙乾再次重申了对于骠骑大将军的敬意,阐述了大汉需要骠骑大将军,刘备也依旧会在大汉骠骑大将军的指引之下,继续奋进努力云云。
说得孙乾自己都信了。
不过等孙乾目光和蒯良再次对上之后,心中依旧不免是抖了两下。
孙乾当然是为了刘备来打前战的。
如果江陵的骠骑军虚弱不堪,刘备根本没有必要派孙乾来,只需要装作不知道,就算是事后被揪出来,也可以表演是误伤……
反正刘备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可是偏偏徐晃在江陵,沉稳得可怕,在曹军和江东军夹攻之下,还牢牢站稳了脚跟。这就自然让刘备不得不派遣孙乾表演一下,然后试图从中寻找到合适的插入体位。
毕竟大汉皇叔是很灵活的,不管是竹夫人还是玉夫人,抑或是贞夫人,都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孙乾也没想到,他竟然在徐晃之处,见到了蒯良!
这意味着什么?!
蒯良何等精明,立刻从孙乾那一闪而过的惊愕中捕捉到了关键。他心念电转,不等徐晃介绍,便主动拱手笑道:『北海孙公佑?久仰大名!在下蒯良,蒯子柔。』
蒯良没说他也是来做客的,但是同样也没说不是客人。
简单的介绍,就像是图画上的留白。
『蒯……啊,见过蒯先生……』孙乾其实见过蒯良的。只不过当年刘备只是个『小角色』,而孙乾这种刘备之下文吏,和当年在刘表之下的重臣,根本不是一个维度上的,自然也不可能有太多的交集。
现如今,这蒯良出现在了徐晃之处,这意味着什么?
孙乾忍着心中升腾起来的各种念头,恭敬行礼,『听闻先生染恙,如今看来,气色尚佳,真是万幸。』
蒯良说是装病么,其实也不全是装的。
大汉医疗条件很一般,荆州一带又是临近大泽,加上人到了中年,总是免不了各种后遗症,并发症,以及身体健康度衰败下来导致的慢性病。
因此蒯良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也是其装病的时候,曹仁最初没有多少疑心的因素之一,到了后面再去抓的时候就晚了一步……
孙乾特意提及蒯良身体,表面上是为了表示问候,但实际上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消息灵通,对于局势的掌控。
就像是一个不太熟悉,只是听说过名字的陌生人,忽然上前问你前几天在某某酒店住得舒服么?
『劳公佑挂念。』蒯良淡然一笑,仿佛看穿了孙乾的心思,『良此前确是身染微恙……不过区区小病,岂能与荆北百万生灵之福祉相提并论?』
蒯良将自己摆在了道德高位上,立刻话锋一转,直接切入主题,『公佑此来,是为征南将军探听徐将军虚实乎?』
孙乾被点破心思,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凛,打了个哈哈:『蒯先生说笑了……乾此来,是为两家和睦,免动刀兵……』
『公佑何必讳言?』蒯良打断他,语气变得犀利起来,『曹氏如今衰败,天下百姓翘首以待骠骑!征南做客江东,名为盟友,实为附庸,仰人鼻息,其中酸楚,想必公佑与玄德公深有体会。为何不体察百姓之愿,携手为大汉一统,尽心尽力?』
『这……』孙乾纵然长袖善舞,但是面对蒯良直球,还是有些防不住,『先生……何出此言……我家将军只是做客江东……』
蒯良呵呵笑笑,『公佑若是如此,便是再无诚意……』
蒯良甩了甩袖子,似乎直接送客的模样。
徐晃沉默着,坐在上首,既不表示对于孙乾的不满,也不反对蒯良这种似乎反客为主的行径。
但是孙乾不知道蒯良也是才来不久啊,所以见徐晃蒯良如此,眼珠转动几下,便认为是徐晃已经和蒯良已经合作,那么如果自己就这么被赶走了,也就自然不能探听到更多事项,于是最终顺着蒯良的话头,沉声问道:『乾斗胆……若说这合作携手……又是如何说法?』
蒯良笑道:『此事易尔!江东小儿欲夺江陵,多少要与征南将军兵卒战舰……至江陵之后,自然是将在外……』
孙乾看着蒯良脸上的笑,总觉得蒯良是在嘲笑刘备。
可是想了想当年之事,孙乾不由得吞下了心中的不忿之气。
蒯良似乎也不想要将氛围闹得太僵,又是缓缓说道:『待徐将军取了荆北,便可兵合一处,顺流而下,助征南取了江东!如此天下一统,善莫大焉!』
孙乾闻言,心中顿时冷笑连连。
好个蒯子柔,真是好计算!
让刘备在前面佯攻吸引火力,甚至可能假戏真做消耗实力,你骠骑军在后面摘桃子取荆北,最后是否真会帮皇叔取江东,还是兔死狗烹,谁能保证?
孙乾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拱手说道:『蒯先生此计……倒是别出心裁。只是,兹事体大,关乎我家将军与麾下将士性命,乾……不敢轻言。』
徐晃依旧没说话,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当一个背景板了。
蒯良摆摆手,示意孙乾稍安勿躁,『公佑,不必急于断论……汝且看来……』
蒯良示意孙乾看徐晃桌案上的玉玦。
徐晃干脆挥了挥手,让护卫将玉玦递给孙乾。
『公佑可知此物?』蒯良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此乃蔡德珪信物也。不瞒公佑,德珪此刻,已亲往房陵,去联络骠骑麾下廖化廖元俭将军了!届时襄阳北有武关诸葛,西有房陵廖将军,南有徐将军……而曹孟德大军困于河洛,难以脱身回旋……且问公佑,这荆北……将是如何?』
此言一出,孙乾都不免微微动容。
蔡瑁竟然亲自去了房陵找廖化?
这可是个重磅消息!
这意味着,骠骑军对荆北将再次合围!
多方联动,势在必得!
怪不得蒯良会在此地!
蒯良继续加码,语气铿锵有力,『即便没有征南将军相助,凭我荆北蔡、蒯等族为内应,徐将军自北进,廖将军自东出,诸葛军南下,三路齐聚,水陆并进,夺取荆北,亦非难事!届时,且不知征南将军,又将如何?公佑,届时征南将军之境遇,恐怕是……』
孙乾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蒯良的话,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如果骠骑军真能独立拿下荆北,那么刘备在江东的处境确实会急转直下。
甚至可能被孙权当作与骠骑谈判的筹码牺牲掉。
孙乾深吸一口西湖醋鱼,觉得实在是如鲠在喉,努力吞咽了一下,决定不再绕圈子,需要更确切地评估骠骑的实力和决心。他转向徐晃,语气变得郑重:『徐将军……蒯先生之言,乾需上报我家将军,方可定夺……然乾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徐将军解惑……如今这中原战局……究竟如何?』
江东虽然也能听闻到一些消息,但即便是江东之辈宣称是小姐姐一手靓机,实际上恐怕都不知道是过了几手,拼装拉缸漏油机了……
现如今既然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孙乾也干脆直接一些,询问当下战局情况。
徐晃眯了眯眼,先表示自己从川蜀而来,消息也不灵便,然后讲述了一些他所得知的事情,包括荆北襄阳的首次争夺战,以及曹操来了荆州之后又离开的等消息。
这些事情是发生在徐晃周边,他比较清楚的事情。至于在河东河洛的战事,徐晃没有过多叙述。
随着徐晃的叙述,孙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又一点点提起来。
如果说徐晃一开口就是大吹大擂,表示骠骑军战无不胜云云,孙乾多半会嗯嗯哈哈,根本不信。
但是徐晃当下说得有理有据,也和孙乾之前谈听的一些消息相互印证,这就不由得孙乾正视徐晃之言……
曹操的局面,比他原本想象的,还要糟糕。
这意味着骠骑军的强大远超预估……
如果骠骑真能迅速平定中原,那么其天下之势几乎不可阻挡……
孙乾默然良久,他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性、计算着利弊得失。
『徐将军,蒯先生,』孙乾最终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平静,『二位之意,乾已尽知。此事关系重大,非乾所能决断。乾需即刻返回,面禀我家将军,陈明利害。』
徐晃点头,没有假模假样的留客,『理应如此。公佑先生请便。』
蒯良也拱手道:『望公佑早携佳音。』
孙乾不再多言,再此行礼,便起身快步离去。他必须避开江东的所有耳目,以最快的速度,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知刘备。
孙乾匆匆而来,又是惚惚而去。
蒯良还起身,大大方方的在骠骑兵卒的护卫下,小送了孙乾一段路,将姿态做到了极致。
等孙乾离开之后,蒯良才重新返回徐晃之处,拱手告罪,表示他自己越俎代庖,对于徐晃不敬云云。
徐晃大笑,表示不愧是蒯子柔,昔日有『雍季之论』,今日有『帐下之谈』,足可见蒯子柔才智无双……
其实两人都清楚,蒯良借孙乾做了一个投名状,而经过这一番举动之后,徐晃也才比较正式的给予了蒯良一定的信任,开始和蒯良商议研讨具体的军事起来。
至于孙乾回去之后,江东以及刘备能不能睡好觉……
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