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谁都知道世界不完美,所以就可以将不完美当成理所当然?
因为谁都知道制度不完善,所以只要还有口吃的,还能活下去就别抱怨,就应该感恩戴德?
这种问题,显然不同屁股的人有不同的见解。
大汉百姓不是没给执政者时间,而是三四百年过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过去了,官府应付百姓的论调还是那个模版,不是正视问题,而是责备怀疑提出问题的人是不是别有用心。
大汉百姓也不是没有努力去改变,绿林,赤眉,黄巾,但是都被镇压了,或是被利用了,然后大汉的士族子弟又指手画脚的表示,给了你们机会不中用啊……
就像是有人觉得斐潜好,当然也就会有人觉得斐潜不如曹操。
这些觉得斐潜不如曹操的人么,大多数都是根基深厚、与曹氏捆绑较紧、或性格保守多疑的老成持重者为主。他们未必是多么信任程昱,只不过是觉得时机未到,不太同意现在就表露态度。
对于这些老成持重的人来说,稳定才是一切。
这些士族大佬们不想改。
刚主要是不想改利益分配的比例和格局,不想自己的利益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变少,甚至觉得他们下一代的利益同样也不能少。
『糊涂!幼稚!』
于是乎,审荣听闻这些年轻人想要动手,便是大为恼怒。
这些年来,审氏家族已经大不如前。
审氏原本是邺城令,结果现在到了安阳,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审配前几年,就已经是默默无闻的死了。或许是年老,或许是心哀,亦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反正现在审氏大不如前,完全没有了在袁绍之时的风光局面。
而审荣,这个早几年恨不得一步登到天上去,鼻孔天天都翘得老高的年轻人,也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重打击之下,变得谨慎,小心,甚至有些神经质,浑然忘记了当年他自己也曾经莽撞过。
他现在成为了他原先最讨厌的那种样子。他已经不觉得是老制度,老士族有什么问题,而是觉得提出问题的这些年轻子弟,想要做出改变的寒门,很是令人厌烦,甚至憎恨。
『程仲德乃曹公心腹重臣,智计深远,洞察入微!他在温县城头看得真真切切,营灶有烟无食,旗帜虚设,更有河内叛逆混杂其中,此乃疑兵铁证!河内那些小子,要么是被斐潜的替身骗得团团转,要么就是早已暗中投敌,故意放出假消息来引诱我等上钩!此时若轻举妄动,开城献降,迎来的恐怕不是骠骑主力,而是曹公大军!届时尔等便是叛逆之首,阖族都要为你们的愚蠢陪葬!』
审荣跳着脚大骂。
他现在已经有了妻儿,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再也回不去那种一个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也无法舍弃妻儿,成就自我。
几名审氏子弟低着头,静静听着审荣的怒骂,但是表情麻木,显然是左耳进去右耳出。
年长者最喜欢说的就是『我那个年代』,而年轻人最为反感的又恰巧是『你那个年代』。年长者忘记当年他们也是如此的桀骜不驯,年轻人则是要等到磕碰得遍体鳞伤,才知道长者当年已经警告过,甚至是多次说过了长者自己当年受伤过的教训和经验。
啥?
沟通?
原生家庭?
矛盾,从人类诞生开始,就是一体两面!
所有单独说长辈的,或是单独谈晚辈的,都是在耍流氓,而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什么原生家庭的,更是刘邦加张良!
『某早得了邺城有密信,言明曹公对北线极为关注,援军已在途中!此时站队,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程仲德之信报必然已至邺城,曹公必有雷霆手段!依我看,那些河内来的证人和崔高之流,才是真正的大患!他们这是在将我等拖入火坑!』
几名审氏子弟相互看看,表情这才有些改变……
审荣拍桌大骂,但是也同样透露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他在邺城有条线,曹军援军即至!
如果曹军的援军会比骠骑军来得更快,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举事』无疑就是在茅厕里面点灯的行为了……
可是仅仅审氏家族里面的人收敛,是不够的,所以审氏也将警惕的目光投向了其他的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
审氏子弟当然相信审荣不至于骗他们,但是显然被崔氏和高氏所影响的其他子弟,未必会相信所谓曹军援军将至的说法。曹军现在整体事态不妙,何况欲成大事,岂能是一点风险都不冒?
裂痕,已然无法弥合。
在安阳城内,崔高等人的串联虽然尽可能的隐秘,但风声终究还是漏了出去。尤其是他们需要联络城防人员,动作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处事不密,显然会导致出师不利。
『叔父!大事不好!』
审氏子弟深夜匆匆闯入审府,压低声音急报,『崔家那个家伙,今日傍晚秘密会见了西门守军的一个曲长!随后有人看到有人往曲长家在偷偷送钱财布帛!他们……他们怕是真的要反了!』
审荣眼中寒光一闪,猛地站起身,『果然!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审荣在厅堂之内,急急转了两圈,还是咬牙决定现在不能跟着『举事』!
道理很简单,举事的领头人是崔高二人,就算是审荣跟着,也不过是跟随者而已,捞不到什么大的好处,然而曹军援军即将前来,到时候崔高二人见势不妙,可以拍屁股跑路,而审氏还能往哪跑?从邺城到了安阳,难不成还要逃难太行山?
审荣宁可等到骠骑军主力确实到了城下,再行投降,也不愿意提前『举事』!
他还有一点隐晦的想法……
如果曹军援军来了,多少是要出点血的,所以……
于是,他再无半分犹豫,立刻下令,『来人!点齐府中精锐家兵!你,立刻持我名刺,火速去县府求见县尉,就说有要犯勾结外敌,意图献城!请他速派郡兵弹压!再派人盯死崔高等人,不许他们逃离出城!今夜便是先平乱事!』
背叛与抓捕,在深夜骤然爆发!
急促的马蹄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审荣带着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审氏家兵,与得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县兵汇合,瞬间将崔越住所团团围住,火把将其府门照得亮如白昼。
『崔越!尔等勾结河内叛逆,密谋献城,罪不容诛!速速开门受缚!』
审荣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和冷酷。
崔氏院内一片慌乱。
崔越刚与几个心腹商议完明日的举事细节,闻此巨变,脸色瞬间煞白。他冲到门缝处一看,外面刀枪林立,火光熊熊,心知事已败露。
『审荣!你这曹氏走狗!卖友求荣!』
崔越又惊又怒,厉声斥骂。
卖『友』求荣?
安阳县尉的目光顿时在审荣身上打了一个转。
审荣目光闪动,毫不留情的便是立刻下令,『哼!死到临头,还敢诬陷良善!给我撞门!』
沉重的撞木轰击着大门,木屑纷飞。府内崔越的人知道无法善聊,也是拿起武器,准备做困兽之斗,绝望的呼喊和撞击声混杂响成一片。
崔越在几名亲信的拼死护卫下,试图从后门突围,却正撞上审荣亲自带人埋伏的包围圈。
一番惨烈的短兵相接,崔越身中数刀,被死死按倒在地,鲜血染红了衣襟。
他死死瞪着审荣,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老贼!你……你坏了我等……生路……骠骑……大将军……不会……放过你们……』
『聒噪!』
审荣上前一脚踩在崔越的伤口上,看着他痛苦蜷缩,冷笑道,『高氏在何处?速速招来,可免皮肉之苦!』
崔越惨笑,吐出一口血痰,『哈哈……哈!到尔等绝命之时,自然会见到!』
『没找到高氏行踪!』一名审氏子弟来禀报。
审荣盯着崔越,猜测高柔很可能是藏在城外,于是狠狠地踹了崔越一脚,『带着你的痴心妄想,下黄泉去吧!给我捆结实了!明日以正典刑!顽抗者,格杀勿论!』
这一夜,安阳城内火光隐隐,喊杀声、哭嚎声在大街深巷中回荡。
一场由『真假骠骑』消息引发的信任危机,最终在冀州南部的士族内部,演变成了残酷的清洗与背叛。
以崔越代表的『投降派』遭到了『顽固派』的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骨干被捕,家宅被抄,举事的计划胎死腹中。
程昱的『疑兵』警告和河内子弟的『真身』证词,如同两把无形的利刃,将冀州南部的士族生生撕裂。
那些被捕者被押入大牢,等待着他们的是严刑拷打和以谋逆之罪处死的刑罚。
成功镇压了崔越等人的审荣等人,则一面弹冠相庆,收刮钱财,另外也在背地里,偷偷的将充满忧虑和警惕的目光,再次投向温县方向。
骠骑军,究竟是虚是实?
程昱的判断就一定对吗?
这场血腥的清洗,究竟是稳固了后方,还是……
安阳的空气,弥漫着血腥味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种残酷的镇压,又能维持多久的『稳定』?
谁也说不准……
……
……
就在冀州南部,那些士族子弟前怕狼后怕虎,犹犹豫豫,出现了相互内讧的时候,江东也即将面临一个巨大的转折点。
海风卷着腥味,带着潮湿的气息,吹拂着孙权玄色大氅的下摆。
码头上,江东的仪仗威严,矛戈反射着铅灰色天光下的冷芒。
盾牌上的花纹,面对着大海。
面朝大海的,不仅可能是鲜花,也有可能是刀枪。
孙权立于码头岸边,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支从交趾方向驶来的船队。
这船队,规模不大,船型也非江东常见的楼船艨艟,而是似乎进行了一些改良,更适应海上行进的硬帆海船。在那些船身上,还带着明显的远航的风霜与盐渍。船舷下面因浪潮起伏而裸露出来的水线下船体,吸附着斑驳的藤壶,就像是一个个眼珠,忽隐忽现,查探着江东的虚实。
船头那面『汉征南将军刘』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来客的身份,也刺进了孙权的眼中……
孙十万,现在只是镇南将军……
当然,孙权的这个『镇南将军』是经过曹操上报,天子加盖印玺的,正儿八经的『镇南将军』,而刘备这个『征南将军』么,则是斐潜封的,只是加盖了西京尚书台的印章。
刘备,这么一个斐潜麾下的客将,一个被『流放』到大汉南疆的失败者,却又似乎在蛮荒之地开辟出一片基业的枭雄。
孙权深深的吸了一口炒鱿鱼。
站在孙权身后的鲁肃,顺着孙权的视线,也看到那一面旗帜,便是上前半步,隐蔽的扯了一下孙权的袖子,『主公……玄德公,就要到了……』
鲁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也似乎是潜藏着一丝提醒。
这时候,就别惦记着那什么将军了,只是称『玄德公』就完事了!
鲁肃没觉得孙权的这个计划有多么美妙,但是奈何孙权自己觉得很理想。
熊孩子从来不认为自己熊。
在绝大多数时候,熊孩子只会一句原生家庭就了事,然后将所有的问题都推给父母不支持他们做这个,或是那个,又或是说管得太严,要窒息了云云……
孙权比熊孩子当然好一些,至少孙权会主动想办法去改变一些什么……
只不过做的事情么……
值得肯定,但是也值得商榷。
刘备,就是孙权这一次的尝试。
孙权看了鲁肃一眼,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在这一方面,孙权已经算是大师级别的的技能了,毕竟在江东之地,这么多年下来,喜怒不形于色已经是基操。
如今的孙权和刘备,少了赤壁并肩的血火情谊,只有各自为政、甚至隐隐敌对的历史,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又是极其相似。
老刘家的中山靖王之说,懂得的都懂,而孙权孙家直接挂靠孙武,其中蕴含的三味,也是让人心酸落泪。
甚至可以说,老曹同学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子弟,而是宦官之后,所以历史上刘曹孙三人,还都是难兄难弟。当然,老曹同学会稍微好一些,然后才是中山靖王没射在墙上的漏网鱼,最后垫底的无疑就连挂靠个王侯都捞不到的小老弟。
所谓三国没士族,士族到了魏晋才有,这种形而上学的割裂时间空间的理论,相信也有不少的拥趸,但是实际上在三国历史刘曹孙,其实也是一本寒门想要借乱事晋升阶级,最后被士族镇压的故事。其中蕴含的『宁有种乎』的反抗精神,才是历朝历代最重要的代入感。
宦官之后怎么了?
老子能当魏王!
老子睡你们的夫人,打你们的孩子,还踩在你们头上拉屎!
贩履之辈怎么了?
老子能当汉王!
老子能抢你们的基业,分你们的钱财,还能让你们都拜在脚下!
于是孙权也是振臂高呼,海贼怎么了?
老子也是能当海贼王的男人!
额,能当大帝!
掏出来比你们都大!
你们都软的时候,老子还硬着呢!
老曹看看老刘,『……嗯……生子当如孙仲谋……』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老刘和小孙,其实也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只不过么,现如今因为少了赤壁之战两人的交互,所以这一次的会面,自然也就少了一些温度,更像是一场赌博。
孙权邀请刘备,是试探,是赌博。
若刘备安于交趾,不来江东,则说明此人雄心已死,不足为虑,也枉费他一番心思;若他来了,则证明野心未灭,但这份野心究竟有多大?是否可控?能否为己所用?这才是孙权此刻心中翻腾的疑问。
同样的,刘备前来,也是在赌博……
刘备的座船缓缓靠岸。
踏板放下,当先走下的身影,让岸上许多江东老臣心中微震。
刘备虽说如今清减了不少,但眉宇间刻着风霜与沉郁却增了三分的气度,尤其是那双眼睛依旧深邃,扫视而过之时,似乎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他衣着简朴,未着华服,仅外罩一件半旧皮甲,腰间佩剑也是寻常样式。
和穿着宽袍大袖,锦绣华服的孙权,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风格。
而跟在刘备身后走出的二人,更是让在场江东之人吸了一口盐水鸭……
落后刘备半步的张飞,虬髯怒张,环眼如电;殿后而出的关羽,面若重枣,凤目微阖,手按刀柄,气度渊渟岳峙。
仅此二人,站在穿着普通衣裳的刘备身后,便如同两座山岳,瞬间压下了码头上的些许喧哗与轻视。
『见过吴侯!』刘备踏上岸来,声音洪亮,对着孙权遥遥一揖,姿态恭敬,却自有一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备远在交南,蒙吴侯不弃,召见垂询,感激涕零!特来拜见!』
刘备一开口,原本因为张飞和关羽两人压下去的气氛,顿时就缓和起来。
刘备一没有提官职,二么,上来就对更为年轻的孙权行礼,更是以『吴侯』相称,展示出了清晰的『定位』,以及超高的情商。
他是客,孙权是主。
没有含糊,没有拿捏!
孙权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上前扶起刘备,连声说道:『玄德公太见外了!公乃汉室宗亲,名满天下,更是开疆拓土于南荒的英杰!权久仰大名,恨不能早见!公能拨冗前来,江东蓬荜生辉!快请起!』
孙权也避开了可能引起尴尬的职位称呼,只是称呼『玄德公』,毕竟年岁摆在那边,相差二十岁,所以这么一声『公』,也是毫不为过。同时,孙权强调刘备的宗亲身份和开疆功绩,将其高高捧起,既是礼遇,也是观察其反应。
随后,孙权又为刘备介绍了在场的江东人士。
一些人刘备之前见过,一些人刘备没见过,但是刘备都是一副温和的笑,似乎很快就和江东这些人士谈笑生风,相处融洽起来……
孙权也是笑着,在一旁看着,但是眼眸深处,却有些难以描绘的光华闪过。
简单的寒暄后,孙权引刘备登车,两人并坐,前往侯府,举办接风宴会。
其余江东人士也随后相互看看,各自散去……
风卷云堆,舰船上的刘字旗帜和岸上的孙氏旗帜,交相辉映,似乎是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