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沟关以南,山岭之上。
早已构筑完毕的炮兵阵地上,死一般的寂静。
数十门75毫米山地榴弹炮,被厚厚的伪装网和砍伐来的枝叶覆盖,炮口微微昂起,如同蛰伏的凶兽,冰冷地指向下方热闹非凡的谷地。
每一个炮组都分工明确,各司其位。观测手趴在最前沿的掩体后,用望远镜死死锁定着谷地中移动的目标,口中不断报出修正数据。
计算兵则跪在一旁,手指在特制的射表和计算尺上飞快滑动,将观测数据转化为火炮的方位角和射击诸元。
装填手们抱着沉甸甸的炮弹,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毕露,等待着最后的指令。炮长们则手按着炮身,眼神锐利如鹰,一遍遍确认着炮口的指向。
他们是安西军中真正的技术兵种,是战争学院第一批毕业的精英学员。对他们而言,战争不再是单纯的血勇,而是一门关于弹道、气象、坐标和概率的精密科学。
命令通过有线电话,从山岭后方的营指挥所,清晰地传达到每一个炮兵阵地。
“‘铁火风暴’,开始执行!”
“目标区域,A1至d9,三发急速射,预备——”
炮长们猛地挥下手臂。
“放!”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山岭的宁静。
大地猛地一颤,一门山地榴弹炮的炮身后坐,粗大的炮管喷吐出长长的火舌与浓烟,一枚高爆榴弹带着尖锐的呼啸,撕裂空气,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弧线,飞向天空。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轰!轰!轰!轰!”
数十门火炮,在极短的时间内,按照不同的射击诸元,依次开火。
炮声连成一片,如同九天之上滚过的惊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山林间的鸟兽惊恐地四散奔逃。
……
谷地之内,成德军的将士们正陷入一场狂欢。
“哈哈!发财了!这车上都是粮食!”
一名士兵率先撬开了一辆辎重车的顶棚,看到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麻袋,顿时喜出望外。
“这边!这边是布匹和盐巴!”
“快看!还有兵器!这些唐军的横刀,比咱们的好多了!”
贪婪如同瘟疫,迅速在军队中蔓延。
王承宗麾下的牙兵卫队还算有些纪律,在军官的呵斥下,勉强维持着阵型,警惕地追击着“溃逃”的唐军。但后续跟进的普通州兵,早已被这唾手可得的巨大战利品冲昏了头脑。
他们一窝蜂地涌向那些被遗弃的辎重车,争抢着上面的物资,建制和队形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军官们的呵斥声,完全被士兵们兴奋的喧哗所淹没。
整个谷地,数万兵马乱哄哄地挤作一团,绵延数里,场面混乱不堪,就像一个巨大的、毫无秩序的集市。
王承宗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被亲兵簇拥着,刚刚进入谷口。看着眼前这“丰硕”的战果,他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浓郁。
虽然部下的军纪有些散漫,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人之常情。面对如此巨大的胜利,谁能不激动?
“传令下去,让各部加快速度,打扫战场!然后……”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种从未听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天而降。
“呜——”
那声音尖锐、凄厉,仿佛鬼哭神嚎,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让他们的心脏瞬间揪紧。
“什么声音?”
王承宗下意识地抬起头,满脸困惑。
他身边的将领们也纷纷抬头望向天空,一脸茫然。
下一秒。
“轰隆!!!”
一枚炮弹,精准地砸在谷地中央一处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那不是雷声,也不是任何他们认知中的声响。
那是一声足以撕裂耳膜、震碎肝胆的巨响!
一团橘红色的火球猛然爆开,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泥土、碎石和无数细碎的弹片,呈一个完美的圆形,向四周疯狂扩散!
以爆炸点为中心,方圆数十步之内,所有的成德军士兵,无论是在争抢物资,还是在整理队列,都在一瞬间被这股毁灭性的力量所吞噬。
他们的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碎的西瓜,瞬间四分五裂。残肢断臂伴随着漫天血雨,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又如同破布一般落下。
凄厉的惨叫声甚至没能发出,就被狂暴的冲击波彻底湮灭。
整个战场,在那一瞬间,诡异地安静了一秒。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超越了他们理解范畴的恐怖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紧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炮弹……
“轰隆!”“轰隆隆!!”
如同死神的鼓点,密集的爆炸声在狭长的谷地中连绵不绝地响起。
火光此起彼伏,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遮蔽了晨曦的光芒。
大地在剧烈地颤抖,仿佛地龙翻身。无数的士兵被震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是妖法!是天雷!”
“老天爷发怒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为巨大的、歇斯底里的恐慌。
一名士兵亲眼看到,他身旁正在大笑的同袍,上半身突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两条腿还站在原地,鲜血从断裂的腰腔中喷涌而出。
他大脑一片空白,丢掉手中的兵器,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抱头鼠窜。
他的崩溃,像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爆了整个成-德-军的士气。
“跑啊!快跑!”
“天塌了!天塌了!”
“救命!救命啊!”
数万大军,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控制。他们哭喊着,尖叫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没有人组织抵抗,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该往哪里跑,因为那毁天灭地的“天雷”,似乎在谷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落下。
前一刻还让他们欣喜若狂的辎重车队,此刻成了最致命的障碍物。士兵们互相推搡,践踏,为了逃命,不惜将刀枪砍向挡在自己身前的同袍。
整个谷地,彻底化作了一座人间炼狱。
王承宗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一声声悲鸣。他能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颤,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硫磺和血腥味,能听到耳边无数士兵绝望的哀嚎。
但他无法理解。
这到底是什么?
是妖术?是神罚?
一枚炮弹呼啸着从他头顶掠过,砸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
“轰!”
巨石应声而碎,无数碎石迸射开来,如同弹丸。几名亲兵惨叫着被击中,人仰马翻。
巨大的气浪将王承宗从马背上狠狠掀了下来,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头盔也滚到了一边。
“大帅!大帅!”
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兵扑了过来,将他死死地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肉盾。
“保护大帅!快撤!快撤出谷地!”
一名将领声嘶力竭地吼道。
然而,撤退的路,比进攻时更加拥堵,更加混乱。
山岭之上。
炮兵观测手冷静地看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景象,口中继续报出数据。
“目标出现溃散迹象,正向谷口回缩。”
“命令,炮火延伸,封锁谷口!执行‘铁锁’方案!”
“‘铁锁’方案,明白!”
随着新的命令下达,炮声再次变得密集。
这一次,炮弹不再是无差别地覆盖整个谷地,而是极有默契地,集中轰击在狭窄的谷口区域。
“轰!轰!轰!”
一排排炮弹落下,在谷口炸开一团团死亡的烟云,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由钢铁与火焰组成的死亡封锁线。
正拼命向谷口逃窜的成德军,一头撞上了这道火墙。
跑在最前面的士兵,瞬间被炸得粉身碎骨。后面的人想停,却被更后面的人潮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涌去,然后被新的爆炸所吞噬。
谷口,被彻底堵死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每一个成德士兵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