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一场打动人心的独奏会并不需要表演者把每一首作品都弹入人心。
喜爱古典音乐的观众往往都是宽容的，他们甚至只需要在成千上万枚音符中感受到一瞬让其难以忘怀的瞬间，便会感到庆幸，感到不负此行。
在每一位演奏者都在苦心设计开场曲目的今天，谁能想到格林的音符还能出现在舞台，出现在开场，出现在一位少女的指下。
她身形纤薄，出场带着正式不失稚气的笑容，穿着一条样式合体的黑色礼服裙，宛如一枚未舒展开的铃兰花苞。
她随手奏响格林卡的音符那一刻，谁也没想到那令人难以忘怀的瞬间顷刻便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带着一丝丝淡淡忧伤的明媚旋律在聚光灯下自由流淌，犹如童话中森林边缘的薄雾，正随意地飘向深广无垠的土地。
惊艳。
惊异。
惊喜。
观众们惊艳的是音乐，惊异的是演奏者的年龄，惊喜是为自己此刻就在现场。
他们正在目睹一幕感人至深的开场。
确实是一段感人的开场，无论是耳边的音乐，还是演奏者少女的专注深情，所有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无法让人相信这是一幕表演。
尽管大多数的现场音乐都是可以表演的。
唐小星这两天听小车弹过三次这首格林卡根据莫扎特魔笛改编的降E大调变奏曲，每一遍都是一百分的精美，就像是一首cd听了三遍。
可是此刻小车演奏的这一遍给她了另外一种感觉，音乐就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化不开的情绪。
她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小车是在用一种表达喜悦的状态在演绎这首作品，可是其中总会有片刻伤感一闪而过。
于是唐小星心中出现了两个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搭着胆子问向身旁：“老师，这是琳琳自己选的开场曲目吗？”
李安望着舞台点点头：“她自己选的。”
和唐小星的预想一样，这一定是一首对琳琳有特殊意义的作品。
在唐小星看来只有这样，琳琳才能分别在彩排和实际演出时弹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她佩服这种在一首作品中随意把控调配情绪的能力。
“琳琳真厉害。”
唐小星笑着感叹，就好像是为自己感到开心似的。
李安闻言侧目笑了笑：“你俩都很厉害。”
唐小星摇头，认真道：“在同一首作品的演奏情绪上，我做不出两种感觉。”
李安心道原来是说这个问题，正好，关于这个问题也是他接下来就要与唐小星讨论的。
“小星。”
唐小星转头侧脸，“老师。”
“来这边坐下看。”李安转身走到身后的椅子处坐下，唐小星跟着坐到了他身旁。
师生二人刚好从这个角度可以通过后台入口更清楚地看到舞台。
片刻，李安开口：“小星你有考虑过未来自己是否要从事音乐行业的工作吗？”
唐小星下意识答道：“有。”
李安：“成为一名职业钢琴演奏家，还是一名指挥家，或者说是一名身兼钢琴演奏家的指挥？”
额...
唐小星被这一连串的职业身份搞沉默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当一名职业钢琴演奏家，她喜欢弹钢琴，能一直弹钢琴是她的理想。
可是爷爷也想让她成为一名指挥家，并且她对成为一名指挥家并不排斥。
或者就如老师所说，成为一名身兼钢琴演奏家的指挥？
就在她想给出答案的时候，一道想法忽然从她心底冒出，她根本就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啊。
刚才面对老师的问题，她更像是一种对人生剧本的下意识反应，而这个剧本根本不是她所书写的啊。
见唐小星迟迟没有动静，李安的目光又回到了舞台上。
舞台上，钢琴前的小车骤然提速，音乐情绪层层递进，粗粝又辉煌的琶音似马蹄踏破积雪，给人以说不出的震撼。
厉害啊，李安心里也说道。
在钢琴演奏方面，有些地方他已经需要开始像小车学习了。
“老师，琳琳未来一定想成为一名职业演奏家吧。”
“她啊，”李安顿了顿，“她想成为一名钢琴老师。”
唐小星愣住了，琳琳未来想成为一名钢琴老师！？
李安：“是不是没想到。”
唐小星：“嗯，琳琳给我的感觉未来一定能成为一名非常厉害的演奏家。”
李安：“冲突吗？”
唐小星又是一愣，接着笑了一下，“不冲突，就像老师您这样。”
李安跟着笑了笑，“不一样，我最初的愿望是想当一名钢琴家，结果最后成了钢琴老师，她是决定要当一名老师，但我猜测她未来会先以一名职业钢琴家的身份被所有人认识。”
唐小星心里纳闷这有什么不一样呢，都是同为老师又是钢琴家。
“不重要，”李安话音一转，“小星你为什么会觉得琳琳未来一定能成为一名非常厉害的演奏家。”
唐小星第三次愣住了，这个问题....琳琳只用按照现在的路走下去，未来一定会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啊。
李安：“你一定在想她现在已经达到这种程度，就比如此刻舞台上的她，在你看来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唐小星：“是的老师。”
李安：“所以你觉得你也一定能够成为职业独奏家，包括孙文君和肖景宸，对吗？”
唐小星：“不。”
李安：“你们四个都很厉害，都在这样的年龄展现出了顶级的天赋，并且都非常刻苦，你们都具备了成为独奏家的条件，为什么你会觉得不。”
唐小星：“感觉，包括我在内，老师我不认为我已经具有成为独奏家的条件，孙文君和肖景宸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他俩在比赛中给我的感官只是来参加比赛的，他们的曲目强调竞技性，并且在处理上追求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实际上他们驾驭不了那些曲目。”
“而在琳琳身上我看不到她对比赛结果的渴望，她享受舞台享受音乐。”
说着说着唐小星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一丝什么，语速也随之被一种带着思考的口吻牵绊而慢下，“琳琳她在弹奏自己的音乐...她....她会用音乐来告诉你她想与你分享的情绪。”
片刻。
“老师我好像明白了。”
“琳琳对音乐的态度与我们不一样，她有我们没有的专注。”
李安：“小星，有一点你说错了。”
唐小星：“嗯。”
李安：“那场比赛，她比现场任何一名选手都想拿到去波兰的入场券。”
唐小星：“啊？！”
李安：“她能坚持学琴到今天，如果没有她的妈妈一直为她坚持，恐怕你都没机会认识她，包括我，我也不会认识她，而决赛那天是她妈妈的生日。”
唐小星心尖猛地抽了一下，关于琳琳的家庭情况她听陈老师和大伯说过一次。
好难受啊，一时间唐小星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如果她是琳琳，她得多么渴望得到去波兰参加总决赛的机会啊，可偏偏最后的结果是一名之差错过，并且她清楚这一名是差在了哪里。
唐小星：“老师...”
李安：“但有一点你没有说错，她在分享自己的音乐，她想赢，靠自己的音乐赢，所以即便最后没有拿到一个她想要的结果，她也没有遗憾，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生活有时有不遂人愿。”
唐小星：“琳琳...”
李安：“说说我为什么认为她在未来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独奏家，除了天赋和刻苦以外，是她对音乐的态度。”
“她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会尽全力去做到。”
“小星你知道她在舞台上最不能接受的情况是什么吗？”
唐小星：“没有表达出自己想演奏的东西。”
李安笑笑：“并不是，她不能接受自己错音，在她看来作为一名登台的钢琴演奏者，她唯一能为听众保证的事情就是不错音。”
唐小星再一次怔住了，瞬时眼前又浮现出刚才在休息室里的对话场景。
【厉害！我还在担心自己一会弹错】
【不会啦，琳琳你肯定没问题，而且就算弹错几个音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唐小星羞愧难当，她刚才竟然还对着琳琳讲了一堆错音无所谓的话。
李安：“她专注于演奏的每一个细节，她会为每一场的听众考虑。”
一顿，“我想这就是你为什么会觉得她一定会成为一名钢琴独奏家，因为她内心坚持的东西通过舞台让你看到了，并且感受到了，我说得对吗？”
唐小星点点头，又一次陷入反思。
她又想起那天午饭罗尔夫指挥提出的问题。
关于贝多芬音乐组成部分的不足之处，她第一时间把自己带入一名学者的视角来分析这个问题的背后，得出了贝多芬的旋律简约而不简单的结论。
而琳琳却是从一名演奏者的视角出发，得出了与她截然相反的结论。
李安：“她不会弹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他一定要搞清楚自己弹得是什么，对于音乐她的内心是真诚的。”
唐小星：“感觉得到。”
李安：“音乐就是这样，你对它真诚，它也会对你真诚，现在我来为什么你会觉得这首魔笛变奏曲会有如此充沛的情感在其中。”
唐小星转头，神情虔诚。
李安：“因为这首作品原本就是她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比赛结束那天晚上她是用手机视频播放的方式送出的这件礼物，因为环境原因，她没有办法亲手为妈妈弹。”
“所以她需要一个正式舞台，亲自为妈妈再次演奏这首作品。”
唐小星似乎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完全明白。
“可是今天已经过了阿姨的生日。”
李安又笑了笑：“这才是生活的常态。”
唐小星终于也笑了：“琳琳，她真的好棒。”
李安：“你也很棒，小星，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你需要思考的是你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唐小星望着钢琴前的小车久久不语，她心里激动极了，像是从来都没有这么激动过，可隐约间她又感到身体被卡在一个枷锁里。
良久，一声细不可闻。
“老师，您知道的，爷爷他...”
“孩子，为什么不尝试着先去试一试呢，有时候说出自己的想法只需要一点点勇气。”
舞台上的旋律也再次围绕主题第四次展开，琴声带着童话里勇士般的英勇和柔情，流畅中暗藏着某种力量。
随后的时间里，师生二人在没有提及关于梦想或家庭的话题。
他们安静地坐在后台，从狭小的视角里聆听着小车完成一首又一首作品。
期间二人会就某一段音乐展开一番小声讨论。
搞得后台一角时而像观众席的延伸，时而又像是课堂。
直到现场响起轰鸣般的掌声，唐小星在李安鼓励的微笑中捧起悄悄准备好的鲜花。
“哗————————”
满头大汗的小车回到后台，顾不上工作人员递来的毛巾。
她一把接过唐小星递来的鲜花。
“谢谢小星！”
“琳琳你太棒啦！”
话间两个孩子便在一群工作人员的笑意中拥抱在一起。
只是现场的掌声并没有因为小车的下场而减弱分毫，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哗——————————————”
又是一波掌声从后台入口传来。
望感受着现场传来的热情气氛，李安划了划脑门。
看这架势，恐怕他给小车准备的返场曲目不够用啊。
很显然，音乐会到此还远没有结束。
李安起身快步走向两个小女生，“不是，你俩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