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小心死了,也是榜上有名。”
故而即墨秋是一点不担心康时死活,活着有殿下功德庇护,死后也有那张“封神榜”拘魂,此间天地重塑生机可不会放过康季寿。说句大实话,大小世界的天道都喜欢这种。
身负功德之灵可都是大宝贝。
康时一怔,倒是忘了还有这一茬。
“不过,即墨郎君不也说能活着上榜,尽量别丢了小命吗?能活着还是尽量别死。”康时话锋一转,用余光小心观察即墨秋的脸色,想跟对方商量一事儿,“我知即墨郎君是世外之人,最仁慈心善不过,又对主上忠心耿耿,你肯定不愿意看到主上担忧烦心吧?”
即墨秋:“所以呢?”
“郎君千万不要将我的情况告诉主上。”
再过两天,康时就能好个七七八八。
即墨秋闻言点点头,将手中蛊药往康时跟前一递:“康尚书放心,在下也不是多嘴多舌之辈,不会乱说话。可你伤势重,该谨遵医嘱好好服药,快点伤愈也好让殿下放心。”
康时垂眸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粘稠蛊药,两条眉毛几乎要打结。他现在是暂时没了嗅觉味觉,但还有触觉啊。一想到这碗五彩斑斓的黑灌进嘴里,湿润粘稠好似粪便的玩意滑过喉管,尽数滚进胃部,他就开始生理性不适。
“就……不能将蛊药做成药丸?”
非得是这么一碗新鲜热乎的屎……蛊药?
自家主上喝这个蛊药都喝得恶心啊。
即墨秋道:“可以。”
“那好,那我就吃药……”
康时长舒了一口气,正要一口应下说吃药丸,便看到即墨秋从不知哪里拿出一包三四斤重的油纸包裹。他粗略一扫,包裹内装满了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他一下子就熄火了。
讪讪问:“一顿几颗?饭后还是饭前?”
即墨秋摸出一颗,略用巧劲捏碎露出黑色药丸里面的白色蛊虫干尸,一本正经说出让康时似天灵盖被雷劈的话:“一顿,当饭吃。”
康时:“……啊?”
大大的眼睛写满更大的困惑。
即墨秋解释道:“这一碗蛊药所用蛊虫数目,跟这一包是一样的。不过蛊药是全部捣碎了,用不同火候熬制出蛊虫中的精华,药丸是将蛊虫用特制药粉包裹,免得伤胃部。”
吃下肚子,药衣被吸收的同时,蛊虫也会逐渐被人体吸收干净,效果温和还不刺激。
康时:“……”
要不是即墨秋表情十万分真诚,他还以为这位郎君故意耍自己玩。康时又将求助视线投向了方衍,方衍接收求救信号并火上浇油,用自己杏林医士身份给即墨秋作保——别说即墨秋这位巫医,他们杏林医士也是这么搞的。病患要么喝熬煮汤药,要么吃药丸到撑。
“……我、我还是喝蛊药吧。”
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啊。
蛊药再恶心也就一碗的量,自己这会儿又丧失了味觉嗅觉,只要脑子不去脑补自己喝一碗浓稠热乎屎的画面,应该不会太恶心,见效还更快。他给自己做了好几次心理建设。
深呼吸,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康时生怕自己会后悔,趁着勇气尚在,两手端起蛊药就往嘴边搁,张口仰脖,恨不得这一碗蛊药直接滑进肚。从唇边到喉咙不足四寸,眼一闭眼一睁就过去了,怎奈何——
“呕——”
好消息,康时的嗅觉味觉恢复了。
坏消息,蛊药的滋味直冲天灵盖。
更坏的消息,嗅觉和味觉似乎比平日更加敏感,一碗蛊药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恶心得想吐出来。喉咙拒绝蛊药借道,胃部跟着痉挛,康时弯腰趴在床榻上就想呕吐。
他的速度非常快。
但没有快过不知哪里探出的手。
那只手骨节匀称纤长却非常有力,一把捂住康时嘴巴的同时,两指夹住他上下唇,保证康时用尽吃奶力气都撑不开一丝,蛊药一滴都别想溢出去!那只手从后捂住他嘴巴也就罢了,居然还略施巧劲让他微微后仰,喉管被迫接受全部蛊药借道,丝滑无比一步到胃。
康时:“……!!!”
比蛊药气味更恐怖的是什么?
是他后仰看到了主上的脸啊啊啊啊啊!
吓得康时眼睛溜圆,无意识滚动几下喉结,将剩下蛊药尽数吞咽下去,连呕吐这种生理反应都给忘了。沈棠居高临下看着他,杏眼平静无波,看得康时浑身汗毛都要炸开了。
“喝。”
沈棠接下腰间水囊递给他。
康时此刻似灵魂出窍。
看着自己乖顺接过水囊,一板一眼喝水。
沈棠:“吃。”
康时又接过递来的蜜饯,无意识嚼嚼嚼。
隔壁病床的钱邕大气也不敢喘。
忍着伤口疼痛,小心翼翼挪了挪屁股,屏气呼吸,一点点完成侧身动作,背对着沈棠开始假寐,闭眼开始催眠自己是在梦游。方衍也没想到沈棠会冒出来,他选择明哲保身。
死道友,不死贫道。
反手就掏出诊籍将康时的医案出卖了。
上面详细写着接管康时之后的诊断内容,每次望闻问切,每回理法方药,一字不差。
诊籍医案关乎医家传承,杏林医士都会在“诊籍”上详尽记录自己接诊过的每个病患的细节感受,越具体越详细越有助于后来者参考学习。“诊籍”是本内存无限的书,杏林医士不用担心篇幅问题而绞尽脑汁精简语言,甚至还会为了杜绝理解偏差,尽可能用人人都能听懂的白话,哪怕是大字不识的庶民也没啥障碍。
因此,康时这份医案有足足近百页!
沈棠捧着方衍的“诊籍”看得眉头紧拧。
她这次都没一目十行,而是一字一句扫下来,偶尔还会转动眼珠子,视线投向偷偷观察她的康时。每次二人视线对上,康时就会紧张蜷起手指,一脸被抓包的心虚可怜模样。
良久,沈棠才看完。
沈棠将“诊籍”合上,这本“诊籍”便化成青绿色流光,化作一本书本造型的精巧玉质挂坠,回到方衍腰间,跟文心花押安静贴贴。
康时小心唤道:“主上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不知有人胆大包天想蒙骗我。”沈棠控制自己不去心软,面上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我刚刚是不是听到有人说再瞒我两天?季寿在这,可有听见?”
康时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炸开了。
斩钉截铁道:“没有!”
“当真没有?”
“绝对没有!”
沈棠嘴角弧度不变,眼底似浮现一缕似笑非笑的光。不同于平日温暖,这缕光芒看得康时心尖凉凉的,暗叫苦【吾命休矣】。他不怕主上找他算账,罚俸还是其他都行,哪怕暴怒掀桌踹翻营帐都可以,而不是这般看着他。
可怕,看得他浑身毛毛的。
沈棠道:“你可真是,屡教不改。”
康时试图瞒她伤势也不是首次,被她抓包就不下两次,总不能是康时运气不行,仅有的两次都被她碰上了。康季寿敢这么承认,沈棠还不敢相信呢。听着沈棠克制着情绪的斥责,康时愈发心虚,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主上眼睛。
“被蛊药毒哑巴了?”
康时不吭声,即墨秋“落井下石”。
“蛊药可没有毒哑人的效果。”
沈棠愈发生气:“康!季!寿!”
看着一脸猫猫祟祟的康时,她情绪上来,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可看到康时还是伤患,又是一副战损的可怜模样,这一巴掌还在半空就卸掉全部的力道。最后落到康时后脑勺,轻飘飘跟抚摸没啥区别。钱邕瘪嘴翻了个大大白眼,他吐口气带起的风都比她这巴掌重。
这哪里是教训臣子啊?
养儿子都没这么溺爱的。
酸,酸得钱邕一张老脸都要皱出包子褶。
康时顺力道垂首缩肩,非常有眼力劲地道歉:“主上恕罪,臣知错,臣下次——”
“下次你还敢!”
沈棠打断康时的话。
她跟康时认识十多年快二十年,熟悉到他撅个屁股,沈棠都知道这厮要酝酿什么屎。
认错是最痛快的,但也是最死不悔改的。
上次也这般跟沈棠高呼知错,同样也是情真意切,这次不还存着侥幸心理想瞒着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康时会改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偏偏沈棠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君臣公私,康时分得清楚,作为臣子也尽到应尽本分,沈棠作为主君还能如何苛责?
康时坐立难安,唯有僵硬讪笑。
希望主上看在他可怜模样能揭过这回。
沈棠:“……”
这副模样看得沈棠一肚子火。
扭头用凶悍低沉的口吻跟即墨秋吩咐:“大祭司,你这两天给他开味道最大效果最好的蛊药,盯着他一滴不剩喝下去,他敢浪费一滴,你就跟我告状,这事儿就别想翻篇!”
即墨秋拱手应下:“遵命。”
康时只觉得眼前一黑:“不是……”
沈棠粗声粗气:“不喝蛊药就吃药丸,你选一个!脑子不肯记,那你就用嘴巴记!”
她也是吃过好几顿蛊药的人。
那种滋味真是能刻进灵魂。
“好、好吧。”
康时被凶得立马乖了。
他知道自己再讨价还价真要挨揍的。
沈棠坐了一会儿,揣着残余怒火拂袖而去,离开前还留下一句【叔和睡着就不用打搅他了,我晚点儿再过来瞧瞧】,气得钱邕额头青筋根根暴起。直到她走远,他忿然作色。
“娘的,打情骂俏怎么回事!”
病友康时:“你说什么呢?”
钱邕用搓过趾缝还残留气味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脸,老大不爽:“老子咋就不配了?”
凭什么这般区别对待?
沈幼梨敢说不知道他还醒着?
她敢亲口承认,他钱叔和还不信呢。
方衍:“……”
钱邕暴跳如雷:“对着老子的脸就说不出绵绵情话是吧?老子的脸是让她阳痿吗?”
方衍:“……”
康时:“……”
这事儿,顾望潮是不是该背锅?
啊不,顾池表示自己不该背这口锅。
要怪也是怪山海圣地那些涉及君臣记载的言灵,诸如【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又如【妾心剖如丹,妾骨朽亦香】……臣子天天自比妻妾,那是自古有之啊。
又不是他带坏的。
摸良心说,君臣之间怎就不是一种Np?
“……似钱将军这般无颜色,一年冷宫三百六十日,人之常情啊。”这仗搁在外界,特别是中部盟军看来,康国是占了便宜的,但站在沈棠立场,康时才是吃大亏,五千精锐折损一半进去,康时等人还差点儿躺板板了,她痛如刀绞,却不得不藏好情绪。她这次亲自过来也是为了慰问探望受伤兵将,安置阵亡将士,亲口允诺更丰厚的抚恤用以安抚军心。
一圈转下来,她也面露疲色。
身体上的疲累、经济上的损失都是小事。
精神上的内耗才是最让她心痛的。
秦礼等人坐镇中军,祈善打发了顾池跟过来,也是借着他文士之道的便利,能第一时间感知主上心绪加以开导舒缓。虽说文心文士都神经病,但情绪稳定下来也能像正常人。
顾池一贯细心又擅长插科打诨。
沈棠注意力被他转移。
没好气道:“你将这话当他面说?”
顾池笑而不语。
沈棠:“钱叔和跟你可不是一个德行。”
他是绝对不会争这个的。
顾池:“真的吗?我不信。”
沈棠:“……”
有时候,她都很佩服那些前朝开花、后宫结果的皇帝。如果沈棠是他们,她觉得自己应付一边都精疲力尽。安抚好前朝文武就非常不容易了,这些人是怎么经历文武百官白天争夺君恩信任的修罗场,晚上下了班还有精力去后宫播种的?实在是……让人肃然起敬!
吃主上心声活动瓜的顾池:“……”
看着主上视线落过来,他尴尬挠了挠鼻尖,忍不住认真思索起来:“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应付后宫,根本不需要多少时间?”
别说半炷香,顶多半炷香的半炷香。
山海圣地记载的那些君主,似乎都是普通凡夫俗子。这点功夫能占他们多少精力?
沈棠:“……有道理。”
这样一想,她又觉得自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