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蠕虫?”
范宁眉头一凝。
虚界里会有这种东西吗?这种东西也会在虚界里活动吗?
他判定把握不准。
按道理说“蠕虫”代表的是极致的崩坏与混乱,但虚界是空无,是死寂,反而谈不上混乱才对。
有可能是被乐章的扰动中,那些过于浓郁的“意义”的芬芳吸引而来的。
还有没有可能,和危险分子的倾向性引导有关?
不应有夜......
范宁再度皱眉看了一眼极目之外的惨白边界。
总觉得“亮度”有微弱的提升?
可能是心理作用。
不管怎么样,动作必须要进一步加快了,即便冒进,也没办法。
在这种地方采取“小心谨慎、逐步探索”的策略,同样是愚蠢的自绝自弃。
目前,“现代性的荒野”已探索完毕。
范宁收集了它的创伤、它的迷茫,还有它的理性、它的生机、它的变革与棱角。
“夜行漫记”的后段创作灵感,也因此带上了更加丰富、更加敢于直面混乱的复杂色彩。
下坠终有尽头。
之前荒原的脚下是盐碱地和骨灰,尽头则是悬崖,悬崖下方是裹挟泥沙的瀑布,而瀑布最终坠落汇入的是......
一片无边无际的、静止的“海”。
范宁被瀑布裹挟着一同砸入海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溅起任何水花。
声音早在进入虚界时就死了,而这里,是所有声音死去后留下的“尸骸”的集合。
无数破碎的旋律、中断的和声、褪色的诗歌、被掐灭的呐喊......如同亿万片灰色的、半透明的琉璃,被某种绝对零度般的特性冻结在一起,形成了这片平滑如镜、深邃如渊的诡异海域,偶尔有“内部应力”导致一小片“琉璃”碎裂,同样没有声音传出,只有一道细微冰冷的裂纹无声蔓延。
深度比“荒原”深了许多。
一股远比上层更加沁凉的气息,从这片声音的坟场中弥漫开来,谈不上刺骨,却让灵体和神性的温度不可逆转地缓缓下降。
没有任何阻碍或延缓的方法。
那层由吉他和曼陀铃引出的、裹覆范宁身影的奇异釉质色彩,都无法起到作用了。
范宁抓紧时间,先在这片深暗的海面上水平漂浮,找寻起来。
理论上来说,以范宁目前对时空的感知理解,“现代艺术”再往前推一个时代,应该大约就是在这一深度。
但这次不如之前那么好找了。
虚界本身就是稀薄无垠的。
尤其这片“声骸之海”,放眼望去,它简直庞大到了一个恐怖的令人崩溃的境地!可能千万重世代历史长河中的“水流”,最后都无声坠落汇到了这里......
范宁维持着“夜行漫记”的演奏,但音乐的色彩悄然转变,为了更清晰地回应那些“朝向”的特性,乐章中片片悬浮的、延迟解决的和声,此刻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墨玉石的光晕荡漾出“不休之秘”的波纹,旋律线条随即也不再清晰锐利,而是变得破碎、闪烁,如同阳光透过摇曳的树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
体感上过了许久的时间。
范宁终于“看到”前方虚无的色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浓郁的“色彩”与“情感”在期颐等待。
印象主义的迷雾,正在那片奇异的区域翻涌,只有他能从灰白的世界中看见。
他看到了在“声骸之海”中上下沉浮的色彩粒子,它们汇聚成一片光与影的沼泽,微小又变幻不定。
有一团星云在期间懒洋洋地舒展着,形态难以捉摸,时而像《大海》的波光粼粼,时而如《牧神午后》般慵懒暧昧,抑或《意象集》那般弥漫着色彩的诗意。
法国印象主义音乐大师,阿施尔-克劳德·德彪西的残响。
还有一处,结构奇异而美丽的镜面花园,所有的情感与幻想,都被囚禁在绝对精确的节奏与无可挑剔的配器之中,折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华。
另一位印象主义“新月”巨擘,莫里斯·拉威尔。
范宁以音画般的接引程式遥相呼应,竖琴与长笛奏出短促而绚丽的乐句,如同莫奈笔下瞬息万变的睡莲,弦乐器的震音则像是雷诺阿画作中跃动的光斑。
而后,“格言动机”再次浮现,被他赋予了钻石切面般的璀璨与精确,如《水之嬉戏》中清澈流淌的琶音,如《夜之幽灵》里那种带有一丝邪异的非人的完美。
它们化作了两道瑰丽而朦胧的光流。
这片海域中更多的其他绚丽光点也随之升腾而起。
诗人马拉美、作家龚古尔兄弟、画家莫奈、毕沙罗、雷诺阿、德加、西斯莱......
以及,更多醉心于象征、声色与一瞬追忆的存在,可能相比大师而言名不见经传、但同样虔诚地表达着自我内心与所见所感的艺术家们......
这个属于光与影的时代的残响,尽皆汇入“守夜人之灯”,墨玉石色的光晕边缘,泛起了如梦似幻的浅金与淡紫的弧光。
但就是在这截有一定时长的过程里......
外界,那片被失常区吞噬的崩坏世界上空,那轮巨大骇异的“午之月”表面的黏液,似乎才刚刚完成一次缓慢的、令人作呕的蠕动。
仅仅一次。
“不对。”
“体感和真实情况好像不对。”
在较深的地方再度取得了一小步进展,范宁眼里的忧色却胜过喜色。
他现在自然看不到外界的情况,也无法对比什么,但某些反常的体感被他敏锐把握到了。
首先他感觉自己进入虚界已经很久了。
一开始在“盐碱骨灰地”上行路,就有了不短之时间,后来跳下悬崖,一路下坠,那种失重之感也极度漫长,在期间还完成了“现代性的荒野”的致敬与收集,其“高度”可想而知。
这就已经很久了,加之自己在这片“声骸之海”上飘荡找寻,那就更是花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时间。
可是,范宁同样再清楚不过的是,他在创作并演奏第二篇“夜行漫记”。
音乐进行到如今,按小节数和演奏速度推演,才不过六七分钟而已!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到底哪个是真实的?
范宁倾向于更信任自己的音乐。
当他在心中明确了这一点时,他发现自己又同样确定了另一点——
极目处的惨白背景,不是心理作用之下的“好像变亮了一点”。
范宁看到它的确在变亮,而且比之前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