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卑微又可怜，宋棯安顿了顿，没说话。
顾怜腿伤未愈，经鬼林一役，愈发严重，如今连走路都是一瘸一拐，丑态毕现。
他似乎毫无所觉，拖着伤腿上前几步，低头黯然：“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想要见他一面，要个答案……”
“不，我远远瞧上一眼就好”，顾怜强忍右肩传来的剧痛，低声哀求：“等见了人，我一定乖乖待在房间，一步也不踏出。”
等确认了程越安全，他才好同宋子殷谈条件。
顾怜心道，同钟遥的情分早晚有耗尽的一日，到时候他同程越，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现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以待毙。
宋棯安抬头瞧了顾怜一眼，道：“他没事，你先回去，等时机到了，自然会让你们见面……”
至于什么时机，他说的含糊不清。
顾怜心中顿时一凉。
这几日，他最怕的便是嘉阳派已经对程越下手。
前几日因伤势过重，顾怜自身难保，哪敢轻易再激起嘉阳派的怒火。
如今听到宋棯安躲闪的双眼，顾怜一时失了态，他不管不顾拖行几步，上前一把拽住宋棯安的衣袖，整个人止不住发抖：“你们把他怎么了？”
一想到程越会像许复节那样痛苦死去，顾怜便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声哀求：“我知道，他伤了钟遥，他有错，他该死，可那也是……也是事出有因，都是我的错，只要你们肯放过程越，别说你们要我一条手臂，便是两条手臂，我也绝无二话……”
他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起此事，宋棯安气不打一处来。
原来他也知道……
原来他也记得，是程越伤了钟遥……
他差点没了一个弟弟，却还得舔着脸去救那个杀人凶手。
宋棯安几乎是立刻变了脸色，他重重放下手中的捣药罐，咬牙切齿发狠话：“你再多说一句，他没的，可不止两条手臂了……”
听到此话，顾怜摇摇欲坠，险些昏倒在地。
宋棯安别过眼，一把甩开顾怜的手，冷声道：“听明白了就滚吧，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嫌丢人吗？”
他言辞刻薄，恍若变了个人。
饶是顾怜，也满眼不可置信看着宋棯安。
顾怜不明白，为何前几日对他亲近有余的宋棯安会这样厌恶他，但顾怜很确定，这其中一定有宋子殷的手笔。
难怪这几日宋棯安都不曾出现他面前。
顾怜心中陡然升起一抹慌乱。
顾怜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在嘉阳派来去自如，不受惩罚，是因为与钟遥情分尚在……
可顾怜也清楚，钟遥并没有多少话语权，如果仅仅是因为钟遥，宋子殷有千百种方法让他们反目成仇。
让宋子殷数次退让的，不是钟遥，而是宋子殷最为倚重的长子，宋棯安。
即使这位宋二公子每次只是简简单单说几句话，却已足够让宋子殷一退再退，对他多次容忍。
如果失了宋棯安这个保护盾，无异于雪上加霜。
以前也就罢了，现在这种时候，绝不能让宋棯安生厌。
顾怜用衣袖挡了挡右腿，扬起一抹笑，低声道：“您说的是。”
殊不知宋棯安话一出口已经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他原本只是想说两句难听的话让顾怜离开，但看着顾怜无所适从的模样，一时连道歉的话都不敢再说。
旁边的半夏已经走上前，将顾怜隔绝在宋棯安三尺之外。
“顾公子，我送你回去吧！”
半夏有理有节，动作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眼看好不容易出来的机会被浪费，顾怜不再犹豫，径直跪在地上，泪水涟涟：“我知道，是我罪该万死，我……”
“你又来这套！”
都被爹料到丝毫不差，宋棯安又气又怒，刚刚心软顿时灰飞烟灭。
他已经从爹口中知道顾怜所做的所有恶事，包括顾怜曾经几次三番向他们下蛊，想要他们性命。
特别是钟遥……
宋棯安至今不肯相信，能对他以命相护的钟遥，早在来到他身边的第一日就被下了“绝命蛊”。
顾怜压根没想让钟遥活着，却厚颜无耻表现出一副对钟遥尚有情分的模样，哄得钟遥为他鞍前马后，多次差点送命。
毫不夸张地说，宋棯安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差点吐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恶心之人？
可他不得不信，毕竟爹不会骗他，证据不会骗他。
是顾怜装得太好了，总是这副可怜楚楚的样子，口口声声逼不得已，无奈为之，是以宋棯安一直体谅他的不得已，为他找了数不清的借口。
可现在，宋棯安看着那些血痕累累的罪证，实在说不出是什么好听的话。
他是心软，但不是昏了头的蠢货。
顾怜想做什么，宋棯安不知道，但八成没安好心。
至于那个程越，宋棯安也不想让顾怜再见到他。
想到这，宋棯安狠下心肠，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自己走还是我派人送你回去？”
顾怜心下一惊，没想到宋棯安做这么绝。
若是真让宋棯安赶回去，那他日后，定然再无机会出门。
这次他好不容易出来，又想办法支开了夏无，若是被宋棯安“送”回去，他日后在药庐，还有什么颜面可留。
可走了，也可能再也见不到程越。
顾怜心下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棯安却是没了耐心，转头吩咐道：“送他回去！”
他话音一落，院中的护卫已经上前，半扶半拖，打算将人送回去。
“宋公子……”
顾怜愕然。
比起丢脸，他更怕的是程越真的出了事，没了性命。
不然宋棯安为何不敢让他见程越？
但比他更早开口的是，是魏朝阳。
“小安！”
魏朝阳刚刚踏入药庐便看到这一幕，连忙阻止：“还不快住手！”
虽然不知道大公子是何意，但药庐中的护卫也不敢违令，连忙退下。
“朝阳，你怎么来了？”
宋棯安不解。
像朝阳这种，百年不见得出一次门的人，宋棯安在药庐见到，居然有点受宠若惊。
魏朝阳身后的周嘉闻言道：“二哥，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也幸亏她与师兄来了，不然二哥晚上又要躲起来偷偷哭喽。
宋棯安想了想，顿时了然。
“哎呀，朝阳，说好今日去你那诊脉，我给忘了……”
宋棯安懊悔不已。
前两日朝阳风寒，他信誓旦旦保证今日去瞧瞧，但这两日事情太多，宋棯安一时忘了。
魏朝阳满脸笑意，没有放在心上：“我看这个时辰你还没来，知道你贵人事忙，所以只好自己来了。”
小安可从不爽约，魏朝阳心道，看来还在为前几日书简上记载的事情难过。
魏朝阳放心不下，是以才找个理由来此。
幸亏他来了……
魏朝阳的眼神在满脸泪痕的顾怜身上打了个圈，打趣道：“别吓唬他了……”，说着转头看向顾怜：“程越没缺胳膊没少腿，人就在药庐，不过他为了保护你，被洞口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现在人还没醒……”
宋棯安冷哼一声，没说话。
魏朝阳见此无奈笑了笑。
他实在不理解二叔和小安，明明为顾怜做了那么多事情，却死活不肯说出口，好像谁低头就是认输。
一个两个都嘴硬心软。
今日他若是没来，恐怕顾怜心中又记了小安一笔。
何苦呢？
事没少做，怨也没少落。
魏朝阳低低咳了两声，温和道：“小安是怕你知道后难过，不是故意刁难你，你若想见程越，我可以带你去，不过还请顾少主在外间稍稍等上片刻，待我拿些药，自然会带你去。”
顾怜惊疑不定的眼神落在魏朝阳身上，不知该不该信。
不过犹豫一瞬，他还是选择了相信，乖乖出了药庐。
顾怜的身影一消失，魏朝阳责备的目光便落在了宋棯安身上，深深叹了口气：“你说你，难为他做什么？”
宋棯安低下头，眼泪滚滚滑落。
魏朝阳又叹了口气：“人你都救了，难不成你还怕他们两个一起跑了不成？”
魏朝阳心道，就顾怜和程越一个伤一个残，别说府中潜在暗中的影卫，便是一个普通的仆从，都能让这两个人毫无还手之力。
“又不是我想救的……”
宋棯安嘟囔。
若不是阿遥开口，那个程越，死便死了，宋棯安绝不会出手。
魏朝阳瞧了他一眼，煞有其事点头：“是是是，我们二公子，可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他明显打趣的语调让宋棯安哭笑不得。
就连周嘉也在旁边连连道：“师兄可说错了，二哥明明是菩萨心肠，见不到有人生病受苦……”
以二哥的医术，那个程越悄无声息死千百遍都不会有人发现，更何况是三哥那个完全不通医术的木头疙瘩。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二哥想救。
被魏朝阳和周嘉轮番逗趣，宋棯安刚才悲伤的情绪已经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脸不知如何反驳的无奈。
不知道如何反驳的宋棯安索性闭口不再提这件事情，他蹲下身子替朝阳细细诊脉，待诊出朝阳已经快痊愈时松了口气。不过病了一场，难免伤身，宋棯安便开了一副滋补的方子。
待他拖拖拉拉开了药方，宋棯安犹豫道：“朝阳，真让他去见程越？”
宋棯安不太想。
他不希望顾怜再同篬蓝教的任何人再有任何一丁点接触。
魏朝阳觑了傻师弟一眼，慢条斯理道：“救了人，自然应该邀功，而不是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
顾怜那个性子，不让他知道，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少幺蛾子。
魏朝阳心道，最少他不能让小安的一番心思付之东流。
“当然，你也可以带他去……”
也就几步路，魏朝阳觉得还是宋棯安主动带顾怜前去比较好。
哪知他话音刚落，宋棯安连连摇头拒绝：“我不去，还是你去吧。”
一看到程越，他就想起阿遥断掉的手臂，宋棯安心中不舒服。
魏朝阳点点头。
可等朝阳走后，宋棯安又担心不已。
他是知道顾怜和程越感情深厚，若是看到程越的伤势，顾怜会不会因为情绪过激导致伤势发作？
万一呢？
宋棯安紧蹙眉头，眼神不断瞟向屋外。
半夏接过二公子手中的捣药罐，无奈道：“公子若是实在担心，不如去瞧瞧，药庐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乱子。”
宋棯安嘴中道：“谁担心了，我明明是在伤心……”
虽然如此说，但像是忽然想到一般，自言自语道：“今日西厢的药好像还没有送，对，我得去送药！”
说罢忙将灶上的汤药装好，急匆匆走了出去。
半夏无奈笑了笑。
西厢的药一直都由药庐中的学徒送去，哪里用的着二公子亲自去？
二公子分明是放心不下，半夏悄悄在心中嘀咕，也不知道顾公子这次承不承这个情？
宋棯安到时，魏朝阳已经离开，只留下顾怜看着昏迷的程越发呆。
宋棯安在屋外喘了口气，冷着脸推门而入：“他头部遭受重击，我以银针护脉，保住了他的命，但人能不能醒来，什么时候醒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实话，宋棯安觉得程越醒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不过，这个噩耗，想必他不说，顾怜心中也清楚。
听到背后的声音，顾怜回过神，他站起身，正正经经同宋棯安行了一礼：“多谢宋公子救命之恩……”
他弯下腰，久久没有起身。
这次，顾怜是真心道谢。
宋棯安微微侧过身，没有受顾怜的礼。
他也没有去扶，反而越过顾怜，将尚在温热的汤药灌入程越口中。
其动作之鲁莽，让一旁的顾怜欲言又止、胆战心惊。
不过现下，他和程越的性命，现在都握住宋棯安手中，顾怜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宋棯安，生怕出了什么变故。
直到宋棯安施完针，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放心吧，我不会趁人之危，在这个时候取他的蛇蛊。”
宋棯安将银针收回药箱，皮笑肉不笑道：“你不会真以为你那些小把戏，能瞒得过我师父吧？”
也就他傻，被蒙骗了一时。
不过宋棯安也很快反应过来。
可当看着顾怜蜷缩在地牢角落，宁愿冻得瑟瑟发抖也要否认时，宋棯安起了私心，把心头的猜测悄悄瞒了下来，这才瞒了爹一时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