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在喉咙里打转,带着一股哽意。
他终于明白,这层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以为的——她对他有情,但不是留恋;他对她的关心,也不是兄妹那样的情分,而是一种比喜欢更深,却又说不出口的牵挂。那种牵挂,沉在骨子里,不喧嚣,却蚀心。
他曾经以为只要她留在这院子里,哪怕不说一句话,哪怕只是帮她修个锅、打一桶水,就够了。可如今才知道,那种安稳只是他的幻觉。她早已不属于这片地方,不属于这些琐碎的柴米油盐。
他想起那天清晨她站在门口时的神情。那双眼静得出奇,像一汪深水,什么都看不透。她说“我要走了”时的语气没有半点犹豫,那种笃定让他心里发慌。那不是赌气,也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彻底的割舍。
“她真是想通了啊……”他苦笑着,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谁。
风从窗缝吹进来,灯焰晃了晃,他的影子被拉长,像是被风撕扯开的碎片。
他忽然想起娄小娥说,她走前在槐树下站了很久。那棵槐树,是他种的。那年他还年轻,扛着锄头挖坑,她笑着在旁边说:“你挖的坑太深了,这树活不成。”结果树不仅活了,还长成了全院子最高的一棵。每到夏天,叶子厚得像一把伞,她常在树下乘凉,手里拿着一把小扇子,扇风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那时候的风是暖的,带着面汤的香气。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干。那棵树,他种给自己看的,却成了她最后看的一眼。
“原来啊,你早就在跟我告别。”他喃喃道。
这话一说出口,他忽然有点恍惚。那种恍惚不是悲,而是一种彻底的明白。
他以为他们之间的情感还能维持在那份温和的平衡上——她偶尔帮他洗个碗,他偶尔给她送碗饭,言语不多,却懂彼此的心思。可那种温和的关系,其实早就摇摇欲坠。
他知道。
他早在她第一次对他避开眼神时就知道。
她那时候笑得太淡了,淡得像在努力隐藏什么。
那不是厌烦,也不是距离,而是害怕——她怕自己再多看他一眼,就走不了。
他终于明白。那层关系,早已超出了朋友,超出了邻里,甚至连“喜欢”两个字都装不下。
那是一种带着克制的情感,一种不敢说、不敢碰的深情。
他靠在墙上,双手撑着膝盖,肩头的影子在灯下摇动。屋里只剩下那盏油灯,灯芯噼啪作响。空气里混着冷灰味,他忽然起身,把那盏灯拎起来,走到窗前。
窗外一片寂静,连狗吠都没有。他看着那棵槐树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像一条被风拉开的旧痕。他的心忽然一阵发酸。
“秋叶啊,你走得干脆,可我这心里头,乱得跟锅底一样。”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笑了。那笑轻微、干涩,却带着一点释然。
他终于承认自己心里的那份情,终于明白,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作没看见。他们都明白,只是谁也不说。她怕他留,她一旦留,可能就一辈子都走不掉;而他怕她走,因为她一走,他的日子就空了。
可他们都选了沉默。
那沉默,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体面。
他拿起茶壶倒了口凉茶,喝得喉咙发苦。那苦味让他心里更清醒。
“我啊,早该明白。”他轻声说,“你走,不是逃,是放我一马。”
他记得有一晚,她在院子里洗衣服,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提着灯出去帮她照着,她笑着说:“柱子哥,你别这么好。我怕我走不掉。”他当时只是笑,说:“这有啥走不掉的。”那时他没听懂,现在才知道,她说的不是脚下的地方,而是他。
他缓缓坐下,眼神暗了几分。
原来,她早就提醒过他,只是他没听。
“我知道这层关系了。”他心里默念着,心头有种说不清的疼。
他不怪她,也不怪自己。情这东西,本来就没理。可越是明白,越是难熬。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鸡蛋,那是前几天留的。壳上起了一层细灰,他用手指轻轻擦掉,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宝贝。他低声道:“你要是知道我还在这儿唠叨,准得笑话我。”
他苦笑着剥开壳,一口咬下去,蛋黄干得发涩,噎得他直咳。他喝了口凉水,胸口那股苦却越发重。
夜更深了,灯火快灭,他伸手把灯芯捻短,光暗了几分。屋里陷入昏暗,他靠着墙,听着自己缓慢的呼吸。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像被掏空,又像被困在一场无声的梦里。梦里有她的笑,有她轻轻的叹息,有那句“我不想再那样活”。
他终于懂了。那句“那样”,指的不是生活,而是他们之间的羁绊。
她走,是为了让他留下——
留下他那份安稳的日子,不被情所扰。
可她不知道,他宁愿被扰,也不想空。
风又起,吹得窗纸轻轻作响。他抬头看着那声响的方向,喃喃道:
“秋叶,你放心吧,我懂了。可懂了又能怎样呢?”
脑子里还是昨夜的那些话,像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冉秋叶的影子在脑海里一会儿清,一会儿淡,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梦里延伸出来的幻象。他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干得像砂纸。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人走了,日子还得过,可心里那口气像堵在喉咙里,不吐不快。于是他站起身,披上外套,出了门。
胡同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潮湿、混着烟火气和菜汤香,脚底的青石板带着冷意。远处传来几声吆喝,生活像往常一样热闹,可他觉得一切都隔着一层雾。
他直奔那头的铺子去,那是冉秋叶曾经常买酱菜的地方。那会儿,她总笑着说那家的酱萝卜最脆。他想,也许掌柜的知道点什么。
“柱子哥,这么早啊?”店伙计看见他进门,笑着打招呼。
“买点酱菜。”他随口应着,目光却在屋里四下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