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仁师明白郑玄勖的意思,也猜出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郑玄勖出身荥阳郑氏,自小养尊处优,读书,入仕,人生从出生到现在,一片坦途。
士族之间,相互包庇,已经是心照不宣了。
此案涉及到许多大家族之人,许多士族。
查下去,牵连出来的人,都要受过。
郑玄勖天生就认为,士族子弟从一生下来,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他们是士族!
五姓七望就是比平民百姓高贵!
平民贱!
他们的命不是命,他们就是可以被随意践踏。
什么律法,什么天理。
士人超脱律法,脚踩天理。
哪怕是做错了,也无所谓,所有的后果,让那群命不值钱的平民背着就是了。
他郑玄勖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若所有士人都是如此.......
崔仁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倒宁愿寒窗苦读如同孙伏伽一般了,至少来时的路,干干净净。
可是,自己却也是出身士族,出身五姓七望,博陵崔氏。
虽然做官是通过参加了朝廷的制举,中进士才入仕,可是,博陵崔氏的出身,是他一生的烙印。
郑玄勖蹙眉。
“没有人不让他们活,只是我的意思是,这个案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死了这么多人了,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甚至,他们决定不了什么,也决定不了大云寺的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身不由己。”
“就比如说,地方官府,哪怕是将那些失踪的女子登记在案,他们又能如何?”
“知道背后是卢家,是卢献,他们敢跟卢献对着干吗?”
“他们如果真的敢强硬的针对卢家,那是不是,第二天死在荒郊野外的,就是他们了。”
“朝廷官员又如何?有背景的,身后关系错综复杂,人情往来,千丝万缕,没有背景的,好不容易得来的前途,在这样的情况下,要让他们如何抉择呢?想要在长安生存下去,就必须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侍郎,你我都出身世家,这里面的事情,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郑玄勖看着倔强的崔仁师。
“崔侍郎,陛下为何召见卢承庆从秦州回长安,卢家人让卢承庆去处置?”
“若是此案真的能够撼动卢家,那卢承庆根本就没有从秦州回来的必要。”
说着,郑玄勖叹息一声:“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案子再这样查下去,半个朝堂都要被掀翻了。”
“崔侍郎出身博陵崔氏,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的,死去的人跟活着的人比起来.........话虽然不好听,但是这就是事实,何必为了他们,继续深挖下去,得罪那么多人?这就是不值得。”
崔仁师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郑玄勖!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郑玄勖嗤笑一声,脸上依旧挂着世家子弟特有的几分自傲。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说的都是现实!”
崔仁师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案几,指甲几乎要嵌入木头里。郑玄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一直不愿直视的现实——在太多士族眼中,平民百姓的性命确实不值一提。
现实如同刀子一样。
郑玄勖的话如同刀子一样。
到底,还是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台面上。
“国之律法,不容践踏。”崔仁师一字一顿的说着,声音却有些发抖。
郑玄勖闻言,哈哈大笑。
“崔仁师啊崔仁师,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做官这么多年,怎么如今变得如此天真?”
“知道你最近跟大理寺的孙伏伽走的近,你以为孙伏伽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是真的能够实现的吗?他是什么人?他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愣头青,你呢?你可是博陵崔氏的子弟!”
崔仁师突然感到一阵目眩,险些站不稳。
\"郑玄勖,\"崔仁师深吸一口气,\"若所有士人都如你这般想,那我宁愿以士族出身为耻!\"
郑玄勖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疯了?为了几个贱民,要背叛自己的出身?\"
“背叛?这话,说的过于严重了,我并没有背叛我的出身。”崔仁师睁开双眼,眸光坚定了起来:“我博陵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沉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崔氏子弟,自有风骨。”
“哪怕是宗族之中,亦会出现像卢献那等败类,但是并不妨碍,我崔氏子弟,不坠先祖之名。”
“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各有各的追求,你我,道不同。”
\"没有人天生就该被践踏。\"崔仁师转回头,直视郑玄勖的眼睛,\"那些女子也有父母兄弟,也会疼会哭。她们失踪了,她们的家人会痛不欲生——这与我们的家人有何不同?\"
“家族之中,家人出事,我亦会心急如焚,此人之常情。”
“而我们与他们不同之处,无非就是我们有更多的权利,更多的本事,能够做到太多他们所不能做到的事情。”
郑玄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崔仁师,你就别装清高了。”
“若非出身士族,你今日能够站在这里吗?”
崔仁师淡然一笑。
“我出身士族,蒙家族教诲,亦寒窗苦读。”
“武德五年,中制举。”
“我入仕,非家族举荐!”
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
崔仁师中举后,被外放,是陈叔达在李渊面前举荐,才被调任回长安,回了长安,也是修了几年的史书。
郑玄勖看着淡然而立的崔仁师,突然觉得,眼前的崔仁师,与以往,实在是过于不同了。
但是,郑玄勖依旧硬着头皮,嗤笑着崔仁师。
\"那又如何?若非博陵崔氏之名,你以为你能轻易入仕?你以为你的制举之路,就真的那么干净?\"
“崔侍郎,你的血脉,你的姓氏,已经注定,注定你与我们是一路人。”
说罢,郑玄勖整理了一下衣袖,转身向门口走去,\"好好想想吧,崔侍郎,继续查下去,对你没有什么好处的。”
“这也是同为士人,我对你的提醒。”
门被轻轻关上,郑玄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崔仁师站在原地,垂眸看向桌案上的卷宗。
读圣贤书......读傻了吗?
可那又如何?
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如果这样做就是傻的话,那做个傻子不也挺好吗?
崔仁师自嘲一笑。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忽地想起夏天去泾阳县书院,与孙伏伽同游的时候,看到那书院墙上的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现在,自己的心,立住了吗?
若是自己的心都立不住,又谈什么为天地立心。
不能为为生民立命,又说什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读书人天下大同的理想,世世代代,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
自刑部归家,管家见到自家郎主回来,上前迎接。
“主君,安上郎君来了。”
崔仁师微微颔首。
“他在何处?”
“在偏厅喝茶等候。”管家说道。
崔仁师迈步向偏厅走去。
偏厅里,崔敦礼正欣赏着墙上挂的山水画。
“安上,今日怎地有空来这边了?”崔仁师走进偏厅,脸上挂着笑意。
崔敦礼转过身来,与崔仁师拱手见礼。
“许久未过来走动了,这不是来看看你嘛,听说你最近可是忙的很。”
两人在偏厅落座。
“陛下委派你查大云寺的案子。”
崔仁师点头。
“是,正在查。”
“看你这样子,先是去了泾阳县,在那里也没待住,又回来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崔敦礼好奇问道。
崔仁师闻言,默默叹息。
“麻烦多了去了,一个案子,牵扯诸多,嗐,别提了。”
崔仁师摆了摆手,提起此事,眉宇间愁绪不断。
“怎么,你来找我,也是为了这个?”崔仁师看向崔敦礼。
崔敦礼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这案子我只是听说,事情闹的很大,具体的,我也不了解,反正,你是刑部侍郎,陛下让你查,你查就是了,一切,以国法为重。”
“我今日来,是来跟你道别的。”
崔仁师一愣。
“道别?你要离开长安?”
崔敦礼点头。
“我马上要出发,去草原上,要为朝廷巡视突厥各部。”崔敦礼说道:“快的话,要是顺利的话,年前倒也能回来,要是有事耽搁了,今年过年,就要在草原上过了。”
崔仁师闻言,眸光中带着几分担忧。
冬日里的草原上,日子可不怎么好过了。
“冬日巡视突厥各部?这差事,可不轻松啊。”
崔敦礼笑了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是啊,草原上的风雪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好在这两年年突厥各部还算安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朝廷一下子给他们打怕了。”
“再加上,边塞与草原上互市,在这关头上,草原上乱不起来,谁会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就想着打仗呢?”
“他们连前年的大唐都打不过,更别说如今了。”
窗外一阵寒风掠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崔仁师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沉默片刻后问道:\"何时启程?\"
\"明日卯时。\"崔敦礼放下茶盏:“所以今日才来见你的。”
崔仁师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副上好的狐裘,正好给你带上。\"说着就要起身。
崔敦礼连忙摆手:\"不必了,御寒的物件,早都已经准备好了,你这狐裘还是留着自用吧,长安的冬天也不好过。“
“大云寺的案子,少不得你到处跑。”
两人相视一笑。崔仁师重新坐下,神色却渐渐凝重:\"安上,此去千万保重身体。”
\"我明白。\"崔敦礼笑着应声:“出使草原,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放心便是。”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烛火摇曳,在两人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管家轻手轻脚地进来添了热茶,又悄悄退了出去。
崔敦礼忽然压低声音:\"倒是你,大云寺的案子...恐怕阻力颇多吧。”
崔仁师苦笑一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郑玄勖也在刑部,他一定会为这件事找你。”
崔仁师惊讶一瞬。
“你怎么知道?”
\"猜的。\"崔敦礼轻哼一声,\"荥阳郑氏向来与卢氏交好,两家姻亲,最是紧密。\"
“他找你说什么了?”
崔仁师将今日之事简略说了。
崔敦礼听完,眉头紧锁:\"世家大族,真是...\"他顿了顿,转而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崔仁师望向墙上那幅山水画,画中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一派宁静祥和,这幅画,是他十年前亲手所画,若是放在眼下,现如今的自己,是画不出这等意境的。
\"既然陛下将此案交给我,我自当秉公办理。\"
崔敦礼凝视着崔仁师,忽然笑了。
“我支持你,既然认定了,就坚持下去,崔家,会站在你身后的。”
说罢,起身拍了拍崔仁师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我回去准备了。”
崔仁师也随之起身:\"我送你。\"
两人并肩走出偏厅。庭院中月色如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到大门处,崔敦礼忽然转身,郑重其事地说道:\"怀瑾,保重。\"
崔仁师一怔。崔敦礼很少这样称呼他的字。他点点头:\"你也是,早日归来。\"
目送崔敦礼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崔仁师在门口伫立良久。
夜风冰凉,管家站在崔仁师身侧,轻声说着。
“主君,回屋吧,当心着凉。”
“恩。”崔仁师应了一声,转身回了宅子里,奔着书房去了。
卷宗,还是要看,今日从刑部拿回来的东西,还要再捋一遍。
明日早朝之后,还要去两仪殿面见陛下。
这案子的后续,可是一场硬仗。
打!
打的就是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