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光消退,周围的一切又一次变成了农场的模样,但卫燃便意识到,这里并非克拉拉梦境中的农场。
环顾四周,他最先看到的,是身后路边那辆来自金属本子里的威利斯吉普。
此时,这辆吉普车上仍旧架着航空相机,副驾驶的位置,还放着同样来自金属本子里的摄影箱子。
环顾四周,他很快便看到了熟悉的场景,那是一片围栏,围栏里正有不少奶牛在悠闲的吃草。
他甚至还看到,在围栏里的牧场中间,一棵不知名的树下,似乎正有两个人在野餐。
稍作思索,他迈步坐进吉普车的驾驶室,启动车子沿着围栏往前开了百十米的距离,随后沿着一条矿渣土路开进牧场,径直开往了远处正在野餐的二人。
随着距离的拉近,他已经逐渐看清,正在朝着他观望的二人是曾经那座岛上的物资供应主管亚瑟,以及曾经的咖啡姑娘克莱尔。
尤其特别的是,在克莱尔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
“维克多,真的是你?!”亚瑟惊喜的欢呼道。
“是我”卫燃踩下刹车,“好久...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不见”
亚瑟热情的和卫燃来了一个男人间的拥抱,“这一年的时间你去哪了?”
“我...我去了华夏”卫燃说着看向了克莱尔。
“好久不见,维克多。”
克莱尔一脸幸福的说道,“我和亚瑟结婚了,而且有了属于我们的孩子。”
“他叫什么?”卫燃看着对方怀里的孩子问道。
“塞缪尔”
亚瑟美滋滋的介绍道,“他的名字叫塞缪尔·科恩,是个男孩儿,和去年那个小男孩儿是同一天生日。”
“8月6号?”
“没错,8月6号!1946年的8月6号。”
克莱尔笑着补充道,“而且也是早晨的八点15分,波士顿时间的早晨八点15分。”
“真是个巧合”
“是啊,真是个巧合。”克莱尔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难免有些落寞。
“你的哥哥他...”
“他没回来”
克莱尔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看着远处的那栋木头房子说道,“他回不来了,他死了,死在...”
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克莱尔强撑着坚强和平静说道,“死在了去年的8月6号,8点15分,大概,大概是吧,他现在是失踪状态。”
“他...”
“他是战俘,大概是吧。”
克莱尔叹了口气,“我不确定,我只是听到传闻他被送去了那里的战俘营,甚至这条传闻都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闻言,卫燃叹了口气,历史不会记录这些小人物的生死,失踪,一直被列为失踪,或许便是这些人唯一可能活着的希望。
“不管怎么说,战争终于还是结束了。”
克莱尔低头逗弄着怀里的小婴儿,“不过我可不觉得是这个小家伙的功劳,那是我哥哥和更多同他一样阵亡或者失踪在战争里的人的功劳。”
“是啊...是他们的功劳。”卫燃怔怔的附和着。
“即便如此,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赞同让那个小家伙降生的。”克莱尔突兀的说道。
“为什么?”
卫燃下意识的问出了不久前才被问过的问题,“因为...因为仇恨吗?”
“不然呢?”
克莱尔反问道,“我的哥哥因为那些混蛋失踪了,难道指望我原谅他们吗?
我的孩子又没有被钉在十字架上,我为什么要那么大度?”
“这句话太地狱了”
正在给卫燃倒咖啡的亚瑟哭笑不得的提醒道。
“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卫燃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你还记得我哥哥的朋友当初拜托你送给我的礼物吗?要求我转交给我的哥哥的那份礼物。”克莱尔换了个话题。
“当然记得”卫燃点点头。
“它现在由我的妈妈保存着”
克莱尔指了指远处的那座木头房子,“那份小礼物成了我的妈妈最珍视的东西,她每天都在盼望着我的哥哥回来之后,把那份礼物转交给他。”
闻言,卫燃叹了口气,他此时此刻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
战争于这个吃够了战争红利的国家来说确实已经结束了,但战争带给这些普通人的伤痛却仍旧持续着。
这伤痛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逐渐被消弭,只是愈发的不能被提及,否则便是撕心裂肺的痛——直到这些亲历者一个个的消失,才会渐渐的被彻底遗忘。
“就在塞缪尔出生的第二天”
亚瑟说道,“我们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伊诺拉·盖伊号机组成员的签名照。
维克多,你知道是谁寄给我们的吗?坦白说,我们一直怀疑是你寄来的。”
“不,不是我。”
卫燃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寄给你们的,不过我猜,那个人或许是塞缪尔的朋友。”
“也许是吧”
克莱尔叹息道,“我的哥哥曾经也寄回来过那样一张合影的,当时我的妈妈总是很自豪的和周围的邻居说,她的儿子是个轰炸机驾驶员。”
说到这里,克莱尔不由的再次看向了远处的那栋木头房子,“自从战争结束之后,她再也没有那样说过了。”
“她才是最伤心的”
卫燃用力做了个深呼吸,“让我给你们拍一张合影吧。”
“好啊”克莱尔想都不想的答应了下来。
“我去把你的妈妈推出来。”亚瑟说着,已经快步走向了远处的那座木屋。
“战争刚刚结束,我和亚瑟就结婚了。”
克莱尔看着亚瑟的背影说道,“他也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家人,他的父亲是在珍珠港失踪的,也是失踪,那位先生是个医生。”
“所以他也心怀仇恨吗?”卫燃同样看着亚瑟的背影问道。
“并没有”
克莱尔摇摇头,“也许没有吧,无论如何,战争总算是结束了。”
“是啊...”
卫燃跟着无意识的重复着,“无论如何,战争总算是结束了。”
“你看起来很疲惫?”
“前所未有的疲惫,我想回家了。”
卫燃说着,已经起身走到了他的吉普车边上,打开副驾驶放着的摄影箱子,从里面拿出了那台柯达金奖相机开始了调试。
与此同时,亚瑟也用轮椅推着一个老人走了过来。
这个老太太的怀里抱着个棒球手套,手套里是个被铝皮封口的牛奶瓶子,那两枚插头和染血的卡片,以及那张合影便全都装在这个牛奶瓶子里。
“就在这里拍吧”
亚瑟将老人推到野餐垫的旁边提议道。
“那就在这里拍吧”
卫燃说着,拿着相机往远处走了几步,用取景框套住了那个面无表情的老人,套住了她身后相拥的克莱尔和亚瑟,也套住了他们怀里那个正在朝着镜头儿露出笑脸儿的小男孩儿。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中,如释重负的卫燃等来了扑面而来的白光。
等他放下相机的时候,周围依旧是一片牧场——克拉拉的牧场。
“恭喜你”坐在咖啡桌边的克拉拉说道。
“恭喜?”
“不该恭喜吗?”克拉拉反问道。
“随便吧”卫燃说着,坐在了她的对面。
“想问点什么?”克拉拉问道。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改变吗?”卫燃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我是说,对于历史来说。”
“抱歉,什么都没有。”
克拉拉摇摇头,“没有人可以改变历史,哪怕只是额外挪动一朵羽毛都不可能。”
“所以我经历的一切算什么?”卫燃下意识的追问道。
“如果用你能理解的方式”
克拉拉问道,“你觉得,秦始皇看到你们这个时代的电影,会以为是什么?”
“所以只是一部电影?更加逼真的电影?”
“或许该称之为纪录片,完全拟真的记录片。”
“完全拟真?”
卫燃脸上露出了嘲讽之色,“那你模拟的可真是逼真。”
“这并非我的功劳”
克拉拉说着打了个响指,他们的桌边也突兀的又一次出现了在卫燃心里宛若一道伤疤一般的小女孩儿,她的手里仍旧拿着手榴弹和饼干,她的身上仍旧披着那条淡蓝色的毯子。
“你觉得她是拟真的吗?”
“不是吗?”
“人的死亡并非终结”
克拉拉说道,“在这里被创造出的那个时代,人类或者动物的生命更像一段数据流,躯体不过是适配这段数据流的硬件。”
“数字生命?”
卫燃下意识的想到了某一部科幻电影里的桥段。
“不准确的说,类似,但绝非那么简单。”
克拉拉说着,“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那个披着蓝色毯子的姑娘给原木空洞的表情也瞬间丰富起来,并且在看到卫燃的时候,瞬间从惊恐变成了惊喜。
紧接着,她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随后丢掉了手里的手榴弹和饼干,抱住卫燃开始了无声的哭泣。
“在死亡之后,数据流停止了迭代。”
克拉拉说道,“她以自己的肉体为代价,以数据流停止活动为代价,帮你挡住了敌人。”
“真实的历史...”
“真实?”
克拉拉笑了笑,“对你来说,你长大的那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或许才被定义为真实。
但对于这些数据流来说,这个能让她们的数据流继续活动的世界同样是真实的。”
“活在死亡前...”
“如果有需要,他们也可以在这里继续经历从年轻到衰老的过程。”
克拉拉介绍道,“对于数据流来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死亡。
随时可以重置,随时可以重新开始,随时可以反悔。
唯独抹不掉的,是他们的肉体消失前的那些记忆。
所以他们成了教材,或者...可以随时重置的Npc。”
“所有人死后的数据流都会来这里吗?
“这个数据库的容量足够大,所以为什么不呢?
即便那些最恶的人,也能充当教材给后继者提供一些教训。就像...”
“以史为鉴”
“没错,以史为鉴。”
克拉拉点点,“但是对于这些数据流来说,他们陪同你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呢?”卫燃突兀的问道。
“我类似这个数据库的管理者,当然,这都是在尽量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进行描述。
就像我刚刚说的,实际情况要复杂的多。”
克拉拉,或者说数据库的管理者颇有些知无不言的解答道。
“他们还能重新获得肉体吗?”卫燃追问道。
“以你们现在的科技,还远远做不到这些。”
克拉拉摇摇头,“制造一具健康的肉体很简单,但是让数据流完美加载到肉体上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你也做不到?”
“我不是万能的”
克拉拉摊摊手,“我甚至没有办法让你的世界降下一场雨。”
“但是你却能让我像是在难产一样生出来一辆dt30运输车。”
“那些东西只是暂时存放在这个数据库的机房里”克拉拉解释道。
“就像哆啦A梦的肚兜?”
“远远没有那么方便”
克拉拉笑了笑,“而且里面的空间并不大,目前这些东西已经是极限了。”
“我没什么想问的了”卫燃说道,“该你主动说些什么了。”
“管理这些数据流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克拉拉说道,“尤其在这里生活的足够久之后。”
“所以呢?”
“这个游戏最初的规矩,谁通关谁就负责管理这里。”
“游戏?”
“难道不是游戏吗?”
“所以现在变成我了?”
“在你自然或者意外死亡之后”
克拉拉答道,“某种意义上的永生,听起来很诱人是不是?”
“我暂时还是更向往阳间的生活”
卫燃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所以如果换我管理这里,我是不是可以一遍遍的试验...”
“当然”
克拉拉摊摊手,“我无聊的时候也会一遍遍的模拟炸开大陆板块的小把戏,但是很快就会变得乏味。
你甚至可以不断折磨某一个数据流,让他一遍遍的体验死亡的痛苦。
我就比较喜欢做这种事情,那些不珍惜生命自杀的人,我会让他们一遍遍的经历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痛苦,并且会剔除掉快乐的部分。”
说着,克拉拉再次打了个响指,不远处也出现了一个穿着兽皮的丑八怪。
颇为喜感的是,他的头顶还飘着一小块在降下暴雨,电闪雷鸣的乌云。
“那个白痴杀死了近百个同类来祭献我,希望我能为他们降下一场暴雨。”
克拉拉介绍道,“在他死后,我找到他的数据流之后满足了他生前的愿望,并且一直满足着。”
“活阎王...”
卫燃哑然,摇摇头换了个话题,“所以你也是通关者?”
“第一个,也是目前除了你之外唯一的一个,毕竟我之前这里可没有管理者。”
克拉拉说道,“在你和另外六位选手之前的第一个。
但是事实上我只经历了一次小规模的战斗就获得了这个岗位。”
“没想到死了之后还要工作,教授不是说学历史很清闲的嘛...”
卫燃自嘲的叹了口气,低头看看怀里仍旧抱着自己的孩子问道,“所以她叫什么?”
“玛丽亚·索洛维约娃”
克拉拉叹息道,“她是个天生的聋哑人。”
“玛丽亚,我能给你拍一张照片吗?”
卫燃蹲在这个小家伙的面前问道,顺便还比划了一个拍照的动作。
玛丽亚虽然听不到,但却看懂了卫燃的比划,她也立刻点了点头。
“啪!”
伴随着克拉拉的响指,周围的一切变成了斯大林格勒那间破碎的房子,玛丽亚的脸上也立刻流出了惊恐之色,并且慌乱的捡起了脚边的手榴弹。
与此同时,卫燃的手里也出现了一台当初用过的禄来双方。
“抱歉,我早该拍下来的。”
卫燃在喃喃自语中,朝着玛丽亚·索洛维约娃按下了快门。
拍下了她下意识拉燃的手榴弹,拍下了她脚边被丢弃的饼干,也拍下来她脸上的惊恐和决绝,以及...那条蓝色的、尚且完整的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