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公主蓝色的眼眸瞪得溜圆，朝着马周道。
“马长史，难道你听了这么一句不吉利的话，甚至恶毒的话，没有生气吗？”
宝音公主的脸上，被一层满满的好奇所笼罩。
要知道，在草原上，若是有人这般直言他人“命不久矣”。
轻则会被视作挑衅，重则则被认为是诅咒，免不了一场打斗。
为此，她非常好奇马周当时的反应。
马周闻言，却露出了一个复杂而了然的笑容。
他轻轻摇头，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
“那时我困顿潦倒，还未遇见好友常何，再加上当时的我，觉得自己身怀安邦治国之才，却报国无门。”
“确实自暴自弃，整日以饮酒度日，心中郁结难舒，身体也的确每况愈下。马某也隐约有所察觉，却没有深想。”
马周目光望向窗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午后。
“若是别人这么说，我可能还会恼羞成怒或者拂袖而去，可偏偏是袁先生。”
马周收回目光，落在袁天罡身上，笑容里满是庆幸。
“那时先生为人预言无一不准，在长安城中已是口耳相传。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小民，但凡经他断过的前程吉凶，无不应验如神。”
“为此，当时，尽管马某心中酸涩，却半点怒气也生不出来，只剩满心的惶恐与茫然。”
宝音公主听得啧啧称奇，脸上满是惊叹。
“袁先生的相术也太神了！这简直比我们草原上最厉害的萨满还要灵验！”
听到宝音公主将中原的相术，拿来跟草原的萨满拿来做比较。
一旁的阚冷玉有心想要说，中原的相术博大精深，岂是草原萨满的巫蛊祈福能够相比的。
但她转念一想，宝音公主毕竟是客，且性情直率，并无恶意，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微微听着，并未多言。
“你们别尽恭维老朽，老朽没你们说的这么神乎，与其夸我，不如也夸夸宾王的心胸。”
一旁的袁天罡听到宝音公主对他发出赞叹，淡然一笑，语气平和地将话题引开。
宝音闻言，眼睛眨了眨，随即从善如流地转向马周，语气真诚地说道。
“马长史的心胸，确实如草原一般广阔！能如此坦然面对这等逆耳之言。”
说到这，宝音眯起眼睛笑着看向袁天罡。
“袁先生，说句大不敬的话，若设身处地，我可能就要当场与你好好理论理论，就算是动粗都有可能。”
“这就是你们与宾王的区别了！老朽记得宾王当时还说了一句什么话来着，他这句话一出，老朽就知道，只要他不死，他日必能青云直上，成为栋梁之材！”
“什么话？马长史当时到底说了什么，竟让袁先生这般看重？”
宝音公主往前凑了凑，连带着张英男和阚冷玉也微微颔首，显然也被勾起了兴致。
“他啊！”
袁天罡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指了指马周继续说道。
闻言，也没有露出任何沮丧的表情，豪迈一笑，对着老朽说了一句，正好省了买棺材的钱......
这话一出，宝音公主先是愣了愣，随即 “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眼眸弯成了月牙。
“马长史，没想到你当时还能说得出这般玩笑话？我还以为您会哭着求袁先生救命呢！”
张英男也忍不住莞尔，眼中的敬佩更甚。
“即使知道了自己命不久矣，仍能保持这份豁达，难怪袁先生会对您另眼相看。这般心性，真是让我们望尘莫及。”
阚冷玉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动，轻轻点头，显然是非常赞同张英男的话。
看到在座的众人，一脸崇拜的望着自己，马周也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几分赧然。
“那时周围都是人，拉不下脸，干脆破罐子破摔，想着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说得痛快些。”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笑着打趣道。
“你们是不知道，等到袁先生一走，我当时就后悔了，后悔没能向先生好好求教，反而说些没头没脑的玩笑话。”
马周笑着摇头，眼底还藏着几分对当时的懊恼。
“等到夜深人静，自己寒窗苦读二十载，不仅功名无望，眼下竟然连性命也要即将不保，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将自己完全笼罩。”
“后来，一想到母亲为了供他读书，每日给人浣洗衣服，替人缝制衣服，眼睛都差点熬瞎。自己却未能让她老人家过上一天舒心日子，便心如刀绞。”
“当即决定，倘若天命如此，我便要逆天而行！”
“后来的事，你们应当也听说了，后来我戒酒读书，暂住在好友常何家中，直到遇见燕王殿下。”
马周说完又朝袁天罡拱手行礼，致谢道。
“当日若不是袁先生将我点醒，若留在长安自怨自艾，恐怕真会郁郁而终，在这里我还得好好感谢袁先生当年的点拨之恩。”
袁天罡连忙抬手扶起他，笑道。
“宾王，你能有今日，终究是你自己心性坚韧、不肯认输的缘故。老朽不过是恰逢其会，在你快要迷失时推了你一把罢了。”
他看向众人，眼中带着几分感慨。
“世间落魄之人多如牛毛，可大多要么沉沦，要么怨天尤人，唯有宾王你，能在绝境中想到母亲，为了这份初心逆天而行，这份毅力与孝心，才是你真正的可贵之处。”
“先生过奖了！若非先生一语点醒，马某至今怕是仍在醉乡中消磨时日，哪有机会践行初心，这份知遇之恩，马某永生不敢或忘。”
马周躬身再拜，语气诚恳，只不过，就在他抬头间，无意扫到窗外悬挂在树梢上的半轮明。
不曾想，时间已经来到了戌时末分，这一聊之下，差点忘记了此次前来的要事！
眼见叙旧也叙得差不多了，马周直起身，望着窗外那弯清辉，语气中带着几分恍然与不舍。
“不想今夜与诸位相谈甚欢，竟忘了时辰，眼见着已是月上中天了。”
马周笑容温和，却带着一丝郑重，将话题引回当下。
“先生算无遗漏，想必也明白宾王此次前来的目的吧？”
袁天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宾王现在身为燕王府长史，身兼数职，需要忙碌的事情很多，这么着急的造访，想必不只是为了与老朽叙旧。可是为了此物？”
袁天罡在说出这句话后，眼神朝着一手捧着传国玉玺的张英男点了点头。
张英男见状，会意地上前两步，将手中以锦缎包裹的玉玺，轻轻置于马周面前的案几之上。
其实，马周只是试探性地提及来意，并未料到袁天罡竟真的洞悉了他的来意。
看到张英男拿出一方锦缎包裹的器物，虽未显露真容。
但马周心中已然明了。
这锦缎下的盒子，无论是从宽度、还是高度，定是燕王殿下托付他，前来取的传国玉玺无疑。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惊，面上故作平静道。
先生果然神算！”
马周指尖轻叩锦缎包裹的盒面，说完，又补充道。
“马某对您老的手段也着实佩服，能在十万征讨大军和十几万突厥骑兵层层包围中，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来。“
“这份胆识与智谋，世间怕是难有几人能够办到。”
马周语气中全是赞叹！
只不过，很快，他话锋一转，眼睛紧紧看向袁天罡，神色也变得颇为凝重。
“马某知道您老，为这方玉玺耗费了不少心血，甚至冒着性命危险穿越突厥领地，随后又冒着两军交战时，冒着流矢横飞的风险，才将此物带回。”
马周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更加凝重。
“马某也清楚地知晓您的想法，只是现如今，中央稳定，国力日强，四海宾服，陛下英明神武不说，也正值壮年。”
这方传国玉玺，若是留在殿下手中，非但不是福分，反而容易招来祸事。
马周的声音压得更低，指尖死死按住锦缎盒面，像是能感受到玉玺传来的沉重压力。
“殿下素有贤名，朝野上下皆有赞誉，只有将玉玺归于中枢，赢得陛下之信任与喜爱刚才我也说了，如今陛下正值盛年，往后日子还长，未成没有机会。”
袁天罡不曾想到，不懂得观察天象，也不会预测相术的马周竟有这般远见。
袁天罡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异。他捋须沉吟片刻，这才缓缓道。
宾王此言，倒是让老朽另眼相看。你虽不通术数，却能勘破权术迷局，看清‘顺势而为’的根本，这份见识，比许多皓首穷经的谋士还要透彻。”
说话间，他起身踱至窗前，望着远处的月色。
说得不错啊！”
袁天罡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我原以为只要拿到传国玉玺，就能为殿下争取到主动，当时，却不曾想到，这至宝，却也是个烫手山芋。燕王若得之，必成众矢之的；若献之，反倒能显忠心。
先生明鉴。殿下如今最需要的，并不是这方玉玺，而是圣心所向。马周连忙起身道。
“老朽也正是想通了这一点，这才这么干净利落的让大当家将玉玺献出。”
袁天罡转过身，目光扫过案几上的锦缎盒子，眼中带着几分释然。
“先前老朽只想着凭玉玺为燕王铺路，却忘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如今陛下圣明，朝堂稳固，私藏玉玺只会授人以柄，反倒是主动献纳，更能彰显燕王的忠君之心与坦荡胸怀，这份‘无争’之智，远比玉玺本身更能赢得圣心。”
听见袁天罡愿意主动交出玉玺，马周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若是袁天罡不愿交出玉玺，铁了心要将其留在手中，以他的智慧和人脉，若真是想要将传国玉玺藏起来，自己恐怕还真难以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马周神色也轻松了许多，他再次拱手，语气诚恳。
先生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宾王代殿下谢过......
只不过，不等马周的话说完，袁天罡就摇手打断了他的话。
继而微笑着用手指了指他手下的包裹。
“好了，多余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袁天罡笑容中带着几分通透。
“宾王既然此番是为殿下办事，老朽自然也不会拖后腿，你还是先检查一下玉玺的真伪吧！”
不然，老朽怕你这心里啊！”
说完，哈哈一笑：“始终悬着块石头，难以安下心来。
若是以往，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物品，马周可能还会故作大气地推辞几句。
说上一句“以先生的人品，何须查验”。
但这是传国玉玺，是关乎大唐国运、殿下安危的国之重器，来不得半点马虎。
闻言，也不再矫情，笑着说了一句。
“果然还是先生懂我，既然如此宾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周说着，神色郑重地再次解开锦缎。
他动作细致而轻快。
只不过，当打开那道紫檀木盒，指腹碰到那方细腻的白色玉玺时。
他还是能够感受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等到一方通体莹白、螭龙盘踞的玉玺，拿到眼前。
看到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传国玉玺。
看到底座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篆字。
以及包裹着赤金的破碎一角，马周确定，这正是那方牵动天下人心的传国玉玺。
直到他将传国玉玺放回木盒，他那双微缩的瞳孔，这才重新恢复镇定。
一开始，他心底多多少少还对袁天罡有些埋怨。
不满他一个没人任何欲望的世外高人，为何执意要强行为燕王夺得，留下，这枚烫手的玉玺。
在亲眼看到它的那一刻，马周只觉得它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让人看到之后，就不自觉地想要将它留下。
刚才若是他收的快，他似乎都要被这方玉玺摄去心魄，生出将马上“扶龙”的妄念。
“是真品无疑。”
马周一边重新系好锦缎，一边对着袁天罡等人说道。
“先生不仅神通广大，更难得的是这份光明磊落。若您存心相瞒，宾王怕也是无可奈何。”
袁天罡眼含苦笑道：“老朽既然决定交出玉玺，又岂会行此宵小之事？宾王尽管放心，此物确是从定襄皇宫取得，一直在老朽眼皮底下。”
见到成功拿到玉玺，马周脸上也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转头看向张英男，“大当家，马某来得急，到现在还未曾用饭，劳烦您备些简便吃食，最好还能背上一些方便携带的干粮与清水。”
张英男闻言，立刻应声道。
“马长史稍等，我这就去命人准备。”
说罢，见传国玉玺已经交接完毕，便招呼着宝音公主，还有阚冷玉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