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纷纷换了眼色,虽然他们对流言都知道些,但到底是皇室丑闻,谁都不敢拿到明面上说,御史台忽然这样踹窝子,谁听了还敢大喘气。
温钰不郁的往下看,那人他倒认识,正是御史大夫上官鹤。
之前他厚封石家三族,顶数他谏得最卖力,原本他都打算放下那笔旧账,不想这老物竟得理不饶人。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皇后身子向来康健,倒用不着上官大人费心。散朝吧!”
上官鹤见他要走,仓然向前跟了几步,厉声质问:“既然皇后康健,陛下又为何下令禁军封闭甘泉宫,且在一日之内杖毙宫人数十人,究竟是避重就轻逃逸问题,还是刻意隐瞒皇后得了疯病的消息?!”
一语将落,众臣脸上皆生起一层寒霜。
温钰遽然一惊,龙袍下的手攥得咯咯直响,回头时眼睛几欲充血,“身为人臣,轻信流言,污蔑皇后,上官鹤你的乌纱帽是不想要了么!”
上官鹤毫不退缩的跪下磕了三个头,举起官笏振振有词,“微臣身为谏官,自该为天下广开言路,皇后身为命妇之首,母仪天下,且可择一疯妇入主中宫!陛下这样做是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他眼中精光一闪,“依臣之见,眼下封后诏书尚未下达,为时不晚,应立刻择选其他家室良好的淑女为后,再于陛下登基大典之日昭告天下。”
顾敞“扑哧”一声笑,忽然打破了殿中胶凝的氛围,“皇后如今疯迷与否尚还未定,上官大人便将替陛下择选新后一事都想好了。”
他轻蔑的看向他,“未虑胜,先虑拜,您这般未雨绸缪,奈何您至今只是个御史,而不是宰相呢?”
“你……”上官鹤一时被他讽刺嘴青脸红,方要辩驳几句,便见他亦捧着官笏出列跪在大殿中央。
顾敞仰视着温钰的目光,“陛下,既然宫外流言喧嚣尘上,臣斗胆一提,不若召集太医院为皇后会诊,将其结果公之于众。一来可平人言纷纷,二来也免有昏臣妄借此事干扰陛下立后一事。”
这番话听来在理,却是实打实的偏袒。何人不知太医院身处宫禁,向以皇帝的命令马首是瞻,汉时赵合德捂杀成帝婴孩,汉成帝为其包庇不惜指使太医院说皇子乃先天不足病逝,所以只要皇帝说皇后没病,那何人敢说皇后有病?
不过是看起来公正,实质上就是为了彻底遮掩皇后疯迷的事实。
上官鹤想及于此,便忍不住冷笑出来,“顾尚书敢如此提议,那顾尚书可敢替太医院担责绝不会徇私舞弊!”
顾敞眼光从他身上微微一刮,“太医院身在内宫,与我一外臣何干?”
于是侧着头问:“您究竟是在质疑我,还是在质疑陛下?”
上官鹤被这番唇枪舌剑呛得怒气横冲,闭目缓了半天才冷静下来。
“陛下心软,难免感情用事,可你受陛下恩惠提拔至此,非但不劝诫,反而假借太医院替疯后遮掩,何曾顾及过陛下的清誉?”
顾敞举起手说他此言差矣,“您说皇后疯迷,我便奏请陛下替皇后会诊;您说流言纷纷,我便献计叫太医院为皇后澄清,哪一件不是为了陛下考虑?”
他眼色一步一步逼近,“难道放任流言传播而不管,主张陛下废后将流言坐实就是忠臣么?”
“您可知,历来多少皇帝失德皆因废后而起,您作为臣子、作为谏官不往好处引导,却颠三倒四,履作谗言,我看您的所作所为才是毫不顾忌陛下的清誉!”
“助纣为虐的是你顾顺意!”
上官鹤狠狠剜了他一眼,猛力咬唇,发足了狠劲道。
“疯了就是疯了,就算有一百个作证都不能抵消皇后疯迷的事实,这是其罪一!其罪二,石后自潜邸起专宠擅任,嚣张跋扈,以致陛下登基后六宫形同虚设。她妇容失常,妇言失贤,妇德失功,分明就是一个祸国妖孽!”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铿锵,当即将官帽摘下,与官笏一并弃落在地,牟足劲昂起头,“微臣今日就是拼上一死,也请陛下废了这个蛊惑君心的妖孽疯妇!”
温钰奋力拍案而起,“上官鹤你敢要挟朕!”
上官鹤不以为怵,依旧仰起脸道:“臣知忤逆陛下,罪该万死,但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夏姬亡一国两卿,骊姬颠覆晋国社稷,此前北麓关五城失陷皆因萧离觊觎石后而起,陛下应该乾纲独断,废妖后为庶人,免招他日之祸!今若不听臣言,恐刘氏大魏之宗庙,历代祖先,高祖先皇,亦不血食矣!”
说罢他砰砰将脑袋磕在御阶上,一声胜过一声的响,不过霎时额前就已鲜红淋漓。这番弃笏流血,分明是死谏!
他想用死谏来逼他就范!
温钰气煞得五雷轰顶,连带耳中嗡嗡昨响。
他生平最恨旁人威逼利诱,上官鹤这份意算是算错了,他横眼看向殿前武士,正想趁机发落了他,突然一声尖锐刺耳的女声从他身后的九龙璧传来——
“乱臣贼子居然敢血溅大殿,何不扑杀此獠!”
所以人都愣住了,甚连温钰都未预料,她此时竟会冲上大殿。
朱嵇犹见场面开始不可开交,当即厉声呵斥道:“放肆!朝堂之上何来女人干政!皇后你是真的失心疯了。”
媞祯呼吸声一迭急促,根本不觉他人,那头温钰在御座上越看越怕,立刻扬言殿前武士,“还不快将上官鹤拖出去午门赐死!”
“慢着!”忽一声喝断,朱嵇迈开步子走向前来。
“启禀陛下,如果您要将上官鹤赐死,便也一并将老臣赐死吧。”
温钰看向他,一脸不可置信。
朱嵇抬起他苍老的脸慢慢道:“陛下,上官鹤是御史大夫,有谏言之责,有罪不加刑,您若听石后一言便将其处死,不仅会被百姓议论,更会寒了朝臣的心,还请您赦免。”
媞祯急切地打断了他,“不行!”抽噎了一声仰起脸,“这等妖言惑众的奸佞小人必须杀!”
声音甫落,朱嵇被激得鼻孔都张开了,一时脸拉得老长,方要说出一番宏篇大论,一旁的上官鹤长长的哼了口气儿来。
“朱太傅何必对一疯妇认真。她要杀便杀,历来国之大变都要流血,便从老臣开始又如何?老臣我倒要看看,她杀了我之后,青史朱笔如何放过她,逼死御史罪名如何逃过她,百姓们慧眼雪亮,也叫他们瞧瞧,他们的天子给他们选了一个什么样的皇后!?”
他顿了顿,顷刻快意冷笑出来。
“一个——史无前例的疯后!!”
“你、你……”
这几日媞祯精神将有稳定,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登时气儿喘不上来,摇摇欲坠往后倒,一下给温钰吓得从御座里蹿了出来。
“祯儿,你顺口气,别吓我。”他抱着她,让她靠着肩头,使劲地捋她的背,“你缓和缓和听我说,我都听你的,他们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啊?”
另一头上官鹤闻言,像吊线木偶似的伏地咆哮,“祖宗先皇在上您听见了吧,这大魏……终于是要完于此朝了!”
“你闭嘴!”温钰睚眦欲裂的呵斥住他,低头看媞祯的脸色只怕不大好。
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将人打横抱起,怒冲冲的往堂下看,“上官鹤你不是想要一个青史留名么!朕成全你。来人,将他拉去午门杖毙。”
良久的肃杀与沉寂凝滞在大殿之中,直到一抹赭色蠢蠢欲动。
他来不及细看朱嵇瞠目结舌的震惊,迅速背过身,“太傅您要是再劝,朕也不介意让您去给他监刑。”
朱嵇怅然一叹,半晌如附在墙面的齑粉一样簌簌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