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岁在乙未。公元196年,二月。
洛阳城,本该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稀稀拉拉的红绸挂在坊门檐角,被料峭的寒风撕扯着,显出几分褪色的疲态。
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烛火昏黄,照不亮空旷得令人心头发慌的街道。
偶有孩童攥着粗糙的面人儿跑过,那点微弱的嬉笑声,也迅速被裹挟着纸钱灰烬的风吞没,留下死水般的沉寂。
空气中弥漫的不是爆竹的硝烟,而是若有若无的、属于药铺和丧事的苦涩气味。
家家户户的门楣上,桃符依旧,只是墨色黯淡。
门内,少见团圆的笑语,多闻压抑的啜泣。
国战经年,这座煌煌帝都,已被抽干了精血,青壮男丁,无论是异人(玩家)还是本地的军户子弟,十之七八被征发,填进了冀州那血肉磨盘般的战场。
前线传回的阵亡名录如同催命符,隔三差五便贴满官衙外的告示墙,墨迹未干,便已被泪水浸透。
偌大城池,竟显出一种暮气沉沉的空旷。这年节,过得如同丧期。
原车骑将府,如今成了冀州牧的办事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厚重的朱漆大门隔绝了外间的萧索,院内暖阁高烧,兽炭在巨大的青铜火盆里噼啪作响,烘得满室如春。
珍馐罗列,金樽玉液,丝竹之声靡靡绕梁。
袁绍高踞主位,身着华贵锦袍,面颊因酒意和暖意微微泛红,只是那眉头,却在不经意间蹙起,笼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
麾下谋臣武将分坐两侧,田丰,沮授、郭嘉、淳于琼等赫然在列,人人锦衣,却个个面色凝重,连案上的美酒佳肴也似乎失去了滋味。
丝竹暂歇,暖阁内只剩下炭火爆裂的细碎声响。
谋士田丰放下手中未动的酒樽,清瘦的脸上皱纹深刻,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袁绍。
“主公,”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暖炉的细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虽值新春佳节,然丰心中忧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袁绍端着酒樽的手一顿,眉头皱得更深:“元皓(田丰字)何忧?莫非前线又有不利?”
“非止前线!”田丰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闪烁,“曹孟德与水玲珑合力,在冀州势如破竹!邺城、信都、安平…捷报频传,已有过半城池被其收复!
冀州,乃我河北根基,膏腴之地!如今眼见便要重回我汉土,主公难道不该思量思量…往后之事么?”
“往后?”袁绍似乎一时未解其意,甚至带着一丝不解的愠怒,“孟德为我收复失地,荡平贼寇,此乃大功!我袁本初感念不尽,有何往后之事需要忧虑?待他收复全境,我自当上表朝廷,为其请功封赏!”
“主公!”田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焦灼,“功是功,地是地!曹孟德有异人(玩家)鼎力相助,更有太平道相助,连韩信都能被复活,为其统帅,其势已成!
收复冀州,不过时间早晚。
然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诸人,一字一句道,“倘若冀州收复,那曹操,占着城池兵马,不肯归还主公,又当如何?!”
“轰!”
此话如同惊雷,在暖阁中炸开!连靡靡的丝竹声也彻底停了。
沮授捻须的手僵在半空,眯起的眼睛骤然睁开,淳于琼等武将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手按上了腰间并不存在的佩剑位置。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驱散了炭火带来的暖意。
袁绍脸上的那点红晕倏然褪尽,变得有些苍白。
他放下酒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韘(扳指),眼神闪烁不定。
田丰的话,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处、一直不敢深想的恐惧。
“元皓此言…未免太过…”袁绍想反驳,声音却干涩无力,“孟德与我,总角之交,…他…他岂会…”
“主公!”田丰毫不客气地打断,声音沉痛,“此一时,彼一时!昔日情谊,在社稷权柄面前,何足道哉?”
“冀州乃天下强州,户口百万,粮秣如山!曹操若得之,如虎添翼!他麾下玩家异人如云,兵锋正盛!而我们呢?”
田丰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残酷,指向最冰冷的现实。
“冀州最先沦陷,我冀州军主力…早已在贼寇与胡骑的夹击下,十不存一!敢问主公,如今洛阳城内,除却宫城禁卫,您能调动的本部兵马,尚有几何?”
“若曹操真据冀州不还,我们拿什么去夺?拿什么去守?!”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砸在袁绍心头,也砸在在座每一个人心上。
死寂。
暖阁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爆裂的噼啪声。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紧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棂。
袁绍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紧抿,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沮授等人眉头紧锁,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
田丰所言,字字诛心,句句是血淋淋的事实。
袁绍空有冀州牧的尊位,又在这洛阳只手遮天,却已无兵无将,成了真正的“困龙”!
“冀州…是我等根基,不容有失…”袁绍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却充满了迷茫和无力。
“可…可如元皓所言,我们无兵无将…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孟德…看着冀州…落入他人之手?”
他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希冀,扫向座下智囊,“诸公…可有良策?”
沮授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或可…借朝廷之名,下诏令曹操交还冀州兵权与印信?他若抗旨,便是叛逆…”
“旨意?”田丰冷笑一声,瘦削的脸上带着惯有的讥诮,“公与兄,一道旨意,不过废纸!曹孟德不听不理,你可奈何?此计,无用!”
沮授被噎住,脸色难看,却无法反驳。
“那…联络其他诸侯,许以厚利,请其出兵钳制曹操?”淳于琼瓮声瓮气地提议。
“远水难救近火!”田丰立刻否定,“待我们找到援兵,冀州早已被曹操经营得铁桶一般!”
暖阁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炭火映照着众人阴晴不定的脸,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蔓延。
袁绍的眼神愈发黯淡,手指几乎要将玉韘捏碎。
就在这愁云惨雾几乎要将所有人淹没之际,一个清朗却又带着一丝慵懒醉意的声音,从角落响起。
“谁说…我们无兵无将?”
众人愕然,循声望去,只见郭嘉斜倚在坐榻上,青衫微敞,发髻稍乱,手中还捻着一只小巧的银酒壶,脸上带着三分醉意七分玩世不恭的笑意,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寒星。
袁绍眼中骤然爆出一丝光亮,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奉孝!此言何意?计将安出?”
郭嘉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任由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才晃了晃酒壶,带着几分戏谑,指向一个方向:“主公没有兵,可…那位骠骑大将军,温侯吕布,麾下数万精锐,不正屯驻在虎牢关?”
“吕布?”袁绍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刚升起的一丝希冀瞬间化为更大的失望。
“奉孝莫不是说笑?吕布?几万兵马?那曹孟德在冀州,麾下玩家异人何止百万之众?更兼收编降卒,精兵强将!几万狼骑,纵然骁勇,如何能与百万之众抗衡?杯水车薪,徒送死耳!”
沮授等人也纷纷摇头,显然觉得郭嘉醉后胡言。
郭嘉却笑了,笑得愈发灿烂,也愈发让人心底发寒。
他放下酒壶,身体坐直了些,眼中的醉意似乎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光芒驱散。
“主公,诸公,”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吕布这几万狼骑,自然不是去冀州,与曹操那百万之众硬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迷惑的脸,最终落在袁绍骤然紧缩的瞳孔上,嘴角勾起一抹刀锋般锐利而冰冷的弧度。
“曹操的人,在冀州攻城拔寨,打生打死。可他和军中那些大将谋士的心头肉…他们的家眷老小,他们的根基所在,他们的钱粮辎重…如今,可都在哪儿呢?”
暖阁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郭嘉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寒意:
“兖州!”
“鄄城!濮阳!陈留!”
“若让吕布…引他麾下数万虎狼之师,星夜兼程,东出虎牢,直扑兖州腹心之地!趁其空虚,一举拿下!将曹操、夏侯惇、夏侯渊、荀彧、程昱…所有曹营核心文武的家眷,尽数握于掌中!”
“主公,”郭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冷酷,“您说,到那时,他曹孟德,是选择在冀州继续做他的‘收复功臣’,还是…乖乖地,把冀州连同兵马印信,双手奉还,以求换回他的父母妻儿,他麾下大将的心头至亲?!”
“轰!”
这一计,比田丰的质问更加石破天惊!其歹毒狠辣,直指人心最脆弱之处!
国战未歇,外寇未清,此计却是釜底抽薪,自断臂膀!以人妻儿老小为质,行此绝户之策!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炭火盆中,一块兽炭猛地爆开,溅起几点火星,发出刺耳的“噼啪”声。
袁绍浑身剧震,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握着玉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挣扎,以及…一丝被这毒计点燃的、名为野心的疯狂火焰!
沮授倒吸一口凉气,田丰眉头紧锁,许攸眼中则闪烁着复杂难明的精光。
兖州!家眷!人质!
这哪里是借兵?这是要将曹操,连根拔起!以最卑劣却最有效的方式,扼住这条正在腾飞的潜龙的咽喉!
郭嘉慵懒地靠回榻上,重新拿起银酒壶,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暖阁内,只剩下他轻轻晃荡酒液的声音,以及窗外,那永无止息的、呜咽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