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回望毗云寺,影影绰绰没入晨雾。
身下是化身丈二的妮儿,是狗非马,自然无辔可衔,肆意奔走若疯魔野兽。
一截比本身还长的舌头在空中晃荡,带着口涎胡乱拍打着何肆的脸。
何肆伸手拨开那条湿漉漉略带腥臭的舌头,无奈道:“妮儿,别发癫!”
他不认路,之前北上,只是腿着,还以为妮儿走过一趟,已经熟门熟路了,可一日后,一人一狗却是误打误撞翻过了有“阳国北门”之称的蓟门关,城头铁铃被山风撞得叮当。
又一日遍经怀来卫,新保安,龙门卫。
即便是不走寻常路,也一路也偶遇人迹。
忽有一日戡斩叮铃,好似催命。
何肆没理睬,更不会因此拔刀。
只是妮儿贪嘴,衷于追猎,寻来一个离群索居的谪仙打杀,有吃无埋。
也不过只是叫他梦醒而已,没有灵蕴的血肉不甚滋补,只当打牙祭了。
再北已见燕山余脉横亘如铁。
赤城卫的夯土城墙在暮色里宛如巨鲸脊背,大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独石口的月光漫过滦河冰面时,何肆身上的水囊也早已冻得梆硬。
沿河谷奔走了一日,何肆几次饮冰,顺带吃了不少鱼脍。
卢龙塞的关楼已在雾霭中露出飞檐,滦河破冰声远远传来。
终于在正月初七,蓬头垢面的何肆揪住妮儿鬃毛,翻身下狗。
一连冲寒三日多,此刻刚停下身形,加之雄关在前,朔风不度。
何肆顿觉身上暖融融的。
其实是血脉冻僵的征兆。
何肆毫不在意,眼看卢龙塞锁钥雄奇,不禁诗意萌发。
没有诗材不要急,会抄就行。
蓟北雄关立,峥嵘势未平。
经年征战处,浩气满寰瀛。
且说同是这正月初七。
江南,贺县,千岛湖。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
但在春节,南北差距还是大同小异的。
正月七,戴人胜,赠花胜,吃七宝羹,捞鱼生。
人胜者,以彩纸、丝帛等物裁为人形,祈平安顺遂,吉祥如意,此刻就在杨宝丹头上戴着呢。
花胜则是以丝帛、金箔诸物制为饰件,常作花卉、吉纹之状,已经同嫂嫂和小玉儿互换了。
至于七宝羹,取色艳意吉之时蔬,共计七种:韭菜、荠菜、芹菜、菠菜、青葱、大蒜、芥菜。
分别谐音久长、吉祥、勤劳、生机、聪明、精细、介祉。
都是荤辛之物,可谓和尚见了摇头,道士转身就走。
杨宝丹只喝了一小碗,就塞给小玉儿了。
现在则是被老赵强拉着,说今天是惯例捞鱼,吃鱼生的日子。
取个彩头,叫作:“捞起,捞起,风生水起。”
半拉半扯,就作如今模样,两人看似一如当初。
老仆撑船,小姐垂钓。
实际却大不相同了。
曾经性子跳脱烂漫的杨宝丹变得文静起来,圆脸也变成了瓜子脸。
而那爱喝酒病恹恹的老赵却是眼含神光,咧嘴一笑,不见满口豁牙。
《医贯》说, “齿者,骨之余,髓之所养,故齿属肾。”
老赵这岁数,就比李且来小了一轮不到,可谓纯阳老童,阳气十足。
肾气自然不缺,透骨图又早早大成,如今一口豁牙都重长出来了,现在是吃嘛嘛香。
尤爱吃剔骨肉。
本来是诚心去杨元魁面前炫耀的,毕竟老杨他那一口老牙,可不牢固了。
结果却发现杨元魁也能吃肉,爱吃肉。
尤其是那种带血丝的白斩鸡,或者干脆不加烹饪的鱼脍。
老赵有些烦闷,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这个家,该他操心的地方是真多啊。
湖面之上,风平浪静,杨宝丹握着斑竹鱼竿,不声不响许久。
身边竹篓空空荡荡,钓艺不佳,没有任何渔获。
杨宝丹其实没多想着钓大鱼,只是有些幻想,能不能再钓出个心心念念的个人来。
老赵却是看得抓耳挠腮,他本来是想带着这丫头寻开心来的,结果若是一无所获,情志更加沉郁了怎么办?
思来想去,老赵决定还是老办法,便对杨宝丹说道:“小姐,我馋酒了,去岸边买一壶,你先继续钓着?”
杨宝丹撇了撇嘴,说道:“那你可得机灵点儿,给我挂鱼的时候,草标记得摘干净。”
老赵尴尬一笑。
感慨是娃娃大了,不好糊弄了。
于是乎也不装了,直接一跺脚,稳稳当当漂浮湖面之上的小舟依旧毫无动摇。
湖底却传来隐约雷鸣。
不过片刻,各种鱼虾纷纷翻起白肚,横漂水面。
老赵宠溺道:“快捞吧,捞起,捞起,风生水起。”
杨宝丹放眼望去,密密匝匝一片,不知几百条,无奈道:“这得吃几天的鱼宴啊?”
老赵说道:“只是震晕了而已,你看着挑拣,那条一人高的螺蛳青就不错,我给你做证,说你钓的。”
杨宝丹摇头,轻声道:“谁信呐?”
老赵只是扬扬拳头,反问道:“谁敢不信?”
杨宝丹便伸手指道:“就那条鲌鱼吧,小半人长,说是我钓的,还勉强可信些。”
老赵连连点头,开始摇橹。
两人取了“钓”起的鲌鱼,就移船靠岸。
杨宝丹骑马,老赵殷勤牵马,将鲌鱼挂在马背上,在贺县中好生游街一番。
绕路几匝,才慢慢回到杨府。
大门敞开,似有客至。
这很正常,杨府现今这声名,大过年的,哪天没有客人的?
杨宝丹一身英气短打,自是不好见客的,老赵便是牵马走进马门。
杨宝丹先去了趟北房,想换身得体的裙袄。
就听贴身丫鬟小玉儿说,是山东齐家来人了。
杨宝丹一听,眼里射出惊喜。
“是谁啊?水生来了吗?”
小玉儿回答,“是上次来过的闻人老管家,水生少爷他没来。”
杨宝丹哪里还顾得上换衣服?
急急忙忙小跑走出北房花园。
结果还没走到中堂前院,就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杨府今天请了戏班子呢。
杨宝丹却知道,这不是老赵那臭屁的拳架气象吗?
心里“咯噔”一下。
山东齐家是水生的舅家,老赵这个暴脾气,但凡有个一言不合,当即动手也不意外。
杨宝丹改小跑为快跑。
才入前院,就听自己爷爷杨元魁怒喝道:“赵福霞,你够了!还不住手?”
这一声怒斥,中气十足,好像能掀翻房上瓦片。
老赵哪里是能被他呼喝住的?
也是回骂道:“杨元魁,你多大岁数了?人老缩了,脑子也萎缩了?别人给你什么你就吃什么?我他妈给你坨屎你吃不吃?”
杨宝丹匆忙跑到两人中间。
却见围墙上,一个人形刚刚脱身,碎石断砖一地。
正是那七窍流血的闻人管家。
闻人辛伸手胡乱抹了把血迹。
杨宝丹来不及思考什么,赶紧跑去搀扶。
闻人辛笑着对杨宝丹说道:“宝丹小姐,一别两月,别来无恙啊。”
杨宝丹关切道:“闻人管家,你没事吧?”
闻人辛摇摇头,心中却道,“还好不久前刚根治了岩症,不然挨着赵权这一下就该归天了。”
他轻柔抽回手臂,说道:“宝丹小姐,我这边没什么大事,就是武人相重,相互切磋,您先回避一下。”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何肆写的信笺。
“这封是何肆少爷给您的回信,劳您回去客厅,坐着慢慢看吧。”
不待杨宝丹再说什么,闻人辛便上前几步,双眼直勾勾盯着老赵。
不服输道:“两月不见,本事又长啊。”
老赵嘴不饶人,讥讽道:“两月不见,我还以为你活过不年了呢,怎么这会儿又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了?”
闻人辛笑容带着几分恣睢。
别看他常年一副富家翁、老好人的作态,只有齐家大丫鬟付香茗才知道这个老管家私下到底有多疯魔。
闻人辛一字一句道:“我是打不过你,但不代表我连你一拳都接不住,刚才那一下,我全受了,没失做客的礼数,你要是还想打,咱们就好好打。”
老赵眉毛一挑,笑道:“好啊,那我就陪你玩玩。”
刚吃了一颗“化外丹丸”,面色异常红润的杨元魁几步上前,以独臂拉扯住老赵的胳膊。
“我说够了!你还要闹到几时?”
他这一下,气力不可谓不大。
竟给老赵手腕都捏出青印来了。
老赵冷笑道:“刚吃了一颗‘仙丹’,果然不同凡响,您老这是要白日飞升的节奏啊,你真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灵丹妙药?你这是在饮鸩止渴你知道吗?!”
老赵很生气,这么大的事情,老杨居然不和自己商量,也不等自己回来。
这不是好巧不巧,自己刚好带着宝丹丫头去垂钓,错开了。
杨元魁要是有心,自然会差人去千岛湖递个消息。
他就是故意的,主意大了。
是信得过外人,信不过自己人!
何肆这小子,当初顺水来到江南,被宝丹丫头钓起,是怎么个邪性法?
自己可是亲眼看见的,僵尸一般从棺椁中复苏,就开始吃人。
这种妖魔鬼怪,自己曾与李二为伍,自然见怪不怪,当初还有闲心逗弄宝丹丫头,说那是“血尸”。
可人待人,自然标准大为不同,结果就是,现在杨元魁一把岁数,却步入何肆后尘,还能得善终吗?
老赵自然着急上火。
吃什么仙丹?
有个屁用?!
古今多少吃丹皇帝,都把自己吃得个不人不鬼,英年早逝。
丹药之物无论放在化外还是瓮天之中,无非三类。
红升白降一类:能拔毒去腐、生肌敛疮,需临症而用,鲜积于体。
避死延生一类:强壮筋骨、延缓衰老,是深根固柢,积于身而贻害,并非长生久视之道。
曼陀罗五石散一类:致幻、使燥热癫狂,多用于玄教秘仪,偶一为之,无积累之说。
杨元魁也一把年纪了,已经开始有贪求血食之状。
如今再服丹药,不是扬汤止沸,抱薪救火?
生怕自己不死吗?
这根本就是养痈为患!
他明明已经在各方求法了,甚至已经找到了这《霸道真解》的源头,一处名为缠丝楼的势力。
杨元魁这老小子,就非要这般急不可耐?
等不得他来解决问题!
那山东来的闻人辛,十月份看他还是重病缠身,遍身的岩肿,现在却是身强体健,活蹦乱跳了,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
但有一点,他自己绝对没用这劳什子的仙丹养病续命,可见也是知道其中利弊的。
却将此物送来给杨元魁服下,足以证明,何肆这小子,压根没安好心!
老赵一拧腕,轻易从杨元魁攥紧的手掌之中挣脱出来。
杨元魁骨节噼啪作响,微微发麻,他是真无计可施了。
几乎有些哀求道:“老赵,你别发疯,给我留点脸罢!”
老赵听不懂老友自贱,微微心软,却是嘴硬道:“什么事情,不能和我商量着来?”
杨元魁苦笑一声,传音入秘道:“闻人管家早经将此中利害关系尽数与我言明,我是自己做主,要求个体面的,至少安稳个三年五载。”
老赵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不信我能救你?!”
杨元魁勉强一笑,说道:“小四他说,只要两年时间,就会来帮我解厄的。”
老赵直接炸了毛,“你宁愿相信他也不信我?他当初可是选择让宝丹丫头去死的,他会在乎你这条老命?别自欺欺人了!”
杨元魁面带悲怆,轻笑一声,说了句真心话,“人非圣贤,哪有不犯错的?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懊悔不及了,咱又不是当事者,又有什么资格一直咬着不放呢?两年之后,小四能来是最好,我也想他,救不救命,这还两说,我只知道,若不是因为吃了颗红丸,我一年前就死了,别说到那时候,我现在也觉得活够了,我只想求个体面,死前还想看到曾孙女出世罢了。”
听得杨元魁肺腑之言,老赵终是动容,没再说什么刻薄话。
只是转头看着闻人辛,说道:“不打了……”
闻人辛振衣散去满身灰屑,好似挑衅道:“你说不打就不打了?”
老赵刚压下去的怒火又熊熊燃起,睨视闻人辛,“你一个四品,有什么资格叫嚣,真当我不敢打杀了你吗?”
闻人辛丝毫不惧道:“你要是能打死我,算你有本事。”
都是武人,既然有郁气,堵不如疏,不如打出来,随着气机宣泄个干净。
老赵也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佩服他好胆,便改口笑道:“好好好!我今天不把打出屎来,我就不叫赵权。”
闻人辛却道:“你不是叫赵福霞吗?福气的‘福’,彩霞的‘霞’。”
杨元魁闻言,摇头,这架是彻底劝不住了,还是叫下人去准备一条新裤子吧。
他伸手招了招孙女杨宝丹,也是去取自己怀里的信笺,说道:“咱们爷孙俩给他们腾地方吧,走了,各看各信去。”
杨宝丹虽有些担心,却是不多。
因为老赵只说了要把闻人管家打出屎来。
这点信用,老赵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