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矿工之歌（3）
从今年的第一个“天空破洞”出现开始，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首都已经从初春来到了有了明显炎热的初夏，而这个三个月对于莉莉安娜来说，比三年都还漫长。
原因无他，王国各处不断传来天空破洞的警报，所有人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已经变得疲惫不堪，而这种心理上的疲惫，是瑞拉的治愈魔法都无法安抚的。
骑士团的骑士都是千挑万选，没有人会轻易在她面前流露疲惫和倦怠，但从第一个骑士在应对魔兽的浪潮中失误，并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开始，骑士的受伤甚至死亡就接连不断。
对于骑士团来说，南方北方每年的夏巡和冬巡都会导致一定的伤亡，这些魔法师从成为骑士开始，就已经做好了用自己的生命为身后的家族换来荣耀的准备，所以他们的士气还没有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但其他没有经历过严苛训练和实战的普通平民和养尊处优惯了的贵族，面临着天空随时可能破洞的恐惧、又目睹四周城镇被魔兽的浪潮淹没的惨状后，他们对于首都的信任在不断受到冲击和考验。
一个西边的贵族突然向他的臣民宣称，他在睡梦中获得了圣神的感召，圣神告诉了他一个难以置信的真相——
如今被所有人奉为救世主的公主殿下，其实是魔神安插在人间的分身，她使用邪恶的闪电在城镇上空织起的大网，并不是用来保护大家的，而是为魔神做好攻击的标记。
所以大家只要拆除位于城镇四周的所有杆子，毁掉位于城镇中央的那个“散发着邪恶冷光的容器”，就能获得安全。
贵族引经据典，拿着神学典籍逐条分析，指出“公主的瞬移魔法明显是‘那位神明’所教授”，又老调重弹，说起了普林斯家族和兰斯洛特家族联手推翻教廷后，王国里已经很久没有再提的“雷元素和火元素是恶魔之力”的话语。
贵族高举着烫金的典籍声嘶力竭，他充满情绪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把聚集在城楼下的臣民们本就已经脆弱的心理防线撞出缝隙。
然后，他带领着所有人冲入守护魔法阵的魔法师居住的旅店。
这个团队的魔法师天赋平庸，又性情温和，为首的金元素魔法师一直都和同伴们强调“公主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伤害平民”，并坚持“我们坐下来谈一谈发生的误会”，错过了和其他魔法师合作突围的最佳良机。
最后只有风元素魔法师带着水元素魔法师飞到空中逃走了，土元素魔法师则利用了地道逃离了囚禁他的地牢，剩下的魔法师和工匠被群情激奋的城镇居民当成了“魔神的拥趸”，把他们全部吊在了城墙上。
他们的脖子在粗粝的麻绳间挣扎时，风元素魔法师去而复返，用不熟练的风元素魔法拼命救下了城墙上的所有人，代价是自己受了重伤，差点从高空中直接坠落到了地上。
在城墙上发生激战时，用于支撑雷元素魔法阵的石柱被所有人合力推倒，在金丝塌陷、尘土飞扬之时，所有人都发出了热烈的欢呼，他们认为自己是王国最清醒、最聪明的人，他们识破了可怕的阴谋。
而如同一个辛辣的讽刺，当重伤的风元素魔法师用已经只能勉强托起同伴的风逃走时，原本晴朗的天空上空缓慢破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它不偏不倚地正对着城镇的上方，粘稠而沸腾的黑暗中，是数不胜数的魔兽群在咆哮和嘶吼。
失去了雷元素和土元素魔法阵做抵抗的城镇顷刻间化作了废墟，带着同伴想要逃走的风元素魔法师也没能突出重围，蓝色的丝绢从她的口袋中滑落，瞬间被地上的魔兽碾成泥泞，她是这一批年轻魔法师中难得的女性风魔法师，做好了牺牲在魔兽脚蹄下的觉悟，却没料想最终死于人的愚昧和恶意。
周边观测到了魔兽入侵的城镇亮起了灯泡，风声将消息快速传递至首都，莉莉安娜带着众人瞬移来时已经无力回天——魔法师团队里，只有土元素魔法师一路逃到了另一个城镇，把遭遇和盘托出，第一骑士团也在城镇的废墟里找到了能佐证那些遭遇的证据，大家才了解到，这一场悲剧很大程度上，是人造成的。
而这个城镇发生的事情不是孤例，“灾祸是公主带来的”，甚至于“如今的圣神信使不是真的信使”的猜疑，都已经在人们看向瑞拉的眼底滋生。
面对这些质疑、甚至送来的鲜花上滴了毒液，瑞拉显得很平静，她已经彻底褪去了从前的刚硬。
她对莉莉安娜分析道：“我想，这是他们的认知局限造成的，质疑的浪潮是从西边扩散开来，米里德长期绑架圣神的形象驯化他们，让他们相信遇到了困难，只要祈祷，圣神就能帮他们一下子解决所有事，然后之后大家就继续从前一样的生活，只要做不到召唤来圣神降临，那就是假的。”
而莉莉安娜想的重点不一样，她认为这些舆论背后，很可能有一直没有被抓到的老莱恩在搞鬼，但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更多余力去追捕他了。
她受到的压力远不止臣民间出现的质疑。首都内部直接质疑她目的的人很少，无论是出于畏惧还是真的出于信任。
眼下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难题是：到底是不断在被魔兽毁坏的废墟上重建城镇，维持“日常的生活”，还是把所有人集中起来，提前搬到瑞诺卡的集中地去？
对于拥有强大木元素魔法师和土元素魔法师的世界来说，灾后重建的难度其实很小，被夷为平地的城镇眨眼间就能又立起巍峨的城墙，甚至比以前的旧城还要气派。
但是，要说服刚刚目睹了魔兽从空中席卷而来的平民们继续在原地生活却很难。
通过统计，大家必须面对一个事实：即使家园被重建，人们也很难再安心在原地生活，他们会想方设法往其他地方跑，理想状况中的“继续维持四周的农耕和贸易往来”，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
而瑞诺卡在建设大家最后的抵抗根据地的消息，也在随着各种渠道在王国里散播，并在传播的路途上不断被篡改成不同的版本，但核心是一致的——如今所有人都觉得，北方的高原是王国最安全的地方。
贵族不惜放弃自己的领地，打包了全部家底试图往北方去。
平民们也携家带口，在对高原的严酷环境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大批量地朝北方行进。
而无论是有魔法的贵族也好，没有魔法的平民也罢，这些队伍在途中遭遇天空破洞时，生还的概率基本等于零。
于是，在这个背景下，议政厅里有人终于提出了一个其实很多人都想说，但犹豫该不该说的看法：王国如今还能维持日常耕作和生产的地方已经屈指可数，与其放任流民四处乱跑然后被魔兽杀死，还不如此时就启动末日的大迁徙。
眼下，王国的四个大骑士团已经陷入了疲于奔命的状态，每天都有骑士的折损，把王国所有人集中安置在瑞诺卡，暂时放弃其他地方，专注所有力量防守高原，也许才是对当下来说更好的办法。
魔塔昼夜不停地演算着三个月维持王国所有人基本生活需求到底需要多少物资，最后演算出的结果，却停留在一个暧昧的结论：不出任何意外的话，如今的全部储备勉强能够撑三个月。
“怎么可能不出意外呢，我们已经看到了多少意外了？”莉莉安娜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是她也明白，她的怒火并不能让上面的数据发生变化——不如说，如果她发怒就能让结论更改，那么这个结论一定是谎言。
眼下，她身边的人分为三派：一派旗帜鲜明地反对提前迁徙，认为三个月的高度集中、低标准的生活会严重打击大家的士气，引发严重的内部冲突，如果中途某个粮仓发生意外，届时大家将在饥肠辘辘和彼此怨恨中抵抗魔神的灭世，这简直是不战而降的预告。
而另一派也态度明确地提出：我们如今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尽量多的人活下去，但事实却是大量平民自愿成为流浪者，在去北方的路上死去，人心已经涣散，耕种和生产已经濒临停摆！
而中间派则要么不表态，要么态度暧昧、每天都在更换自己的说法，吵得莉莉安娜不得安宁。
两边在争论时不惜在议政厅中恶言相向，失手打翻的墨水在写着末日倒数日期的数字上晕染开来。而中间派则因为犹豫不安紧张地摸索着家族的戒指，甚至不慎引动了魔法，让戒指上的宝石裂为了两半。
莉莉安娜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这个决定太大了，她觉得她承受不起定夺它后产生的压力，但是不做这个决定，心里又每时每刻都在被煎熬。
所以，当跟随福兰特前去视察瑞诺卡的矿脉，发现这个王国消息最闭塞的地方居然还在为了“这里公主和侯爵谁说了算”这样的事情争吵时，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种久违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是瑞诺卡最核心、同时也是最深处的矿脉，在这里做工的矿工还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矿脉上已经出现了矿工因为担心魔兽攻击矿脉、半夜偷偷出逃的现象，这个聚居地，也许已经是整个王国最接近“世外桃源”的所在了。
她在转身离开去找瑞拉时，还听到远处的矿山上，传来矿工们的吆喝，以及用锤子和凿子在山川上敲击出有力的节奏，它们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她的耳畔，如同蕴含着原始神秘力量的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