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哥！我不是有意瞒你什么，只是有些话，我没有办法跟你说。”
李如意开口就直奔主题。
李廿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东西扔下，站在那也不转身，也不开口。
库房之中为了怕着火，只有门口放着小灯，再加上窗外挂了灯笼照明。
这样昏暗的灯光之下，李廿的身形仿佛是一道剪影，叉着腰站在那里，宽肩窄腰，站姿笔挺。
“这件事，是我和韩时安决定的事情，原本就和你们无关的。”
“你之前说，让我不要隐瞒你什么，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我……”
李廿这会儿真的被李如意气坏了。
他转过身，几步走到李如意面前，抱着肩膀看她。
“李如意！”
“你觉得到了这时候，我们分的开吗？”
李如意很认真也很郑重的说道。
“二十哥，你知道我的，如果我想，肯定会把一切都处理好以后再去做我自己的事情。”
李廿深呼吸，又深呼吸，又深呼吸，才压下骂李如意的冲动。
不过，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歪着头去打量李如意的神色。
“不对！”
李如意刚才那急于解释的模样也忽然一收，对着李廿挑了挑眉。
李廿指着李如意。
“你这是挖坑等我自己跳啊！”
李如意转头正好看见了门口的小灯，觉得有些刺眼睛，连忙眯了眯眼睛。
“李如意啊李如意，你这是等着我自投罗网，把命交到你手上是吧！”
李如意听了这话赶紧转过头摇了摇头。
“别胡说！我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这不是一直阻止你呢！”
李廿瞬间笑了。
他相信李如意是真的把选择的机会给了他。
如果他不再追问李如意的秘密，那李如意也一定会想一个万全之策保全他。
只是，李如意是了解他的。
这世上若说谁最了解李如意，李廿不敢说自己排在第一，但若是说这世上谁最了解李廿，那李如意绝对是排在第一的！
明知可能会死，可李廿却还是松了口气。
他跟着李如意出来的那天，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他相信李如意亦是如此。
他怕的不是死。
而是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前路如何，只有他身处浑浑噩噩之中。
有时候，大家都觉得活下去才是好的。
为了让对方能活着，总要隐瞒下许许多多。
可李廿不是这样想的。
对比活着，他更愿意死的真实。
他会死在自己的热血里，死在同伴的信任里，死在为国为民的大义里。
却不会活在别人为他构筑的虚假之中。
“李如意，你知道我的！”
李廿今晚连名带姓叫李如意的次数可能比他这两年来加一起都多。
李如意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
笑的眼睛都泛起了泪光。
“二十哥，我的秘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大姐，师父……我都没有说过！”
李廿看着她眼中有稀碎的光芒闪动，心里忽然跟着密密麻麻的疼了起来。
他伸出手，拍了拍李如意的肩膀。
“算了！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奇了！”
李如意一把握住他缠着绑带的小臂，她感受到李廿此刻的紧绷。
李如意深吸一口气。
“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有些话，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跟你说。”
李如意知道，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听她的秘密。
一个是李廿，一个是小满。
李廿也感受到了李如意心中汹涌的情绪。
他跟着沉默下来。
李如意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扯下来，转身离开。
李廿迟疑了一下，跟上了李如意的脚步。
两人也没有走远，李如意带着人直接去了韩时安书房的屋顶。
李廿陪着李如意坐下。
李如意看着院中守夜的人从前方过去，方才开口说道。
“我曾经好像做过一个梦，梦里是一个名叫李盼娣的女子的一生。”
李廿听了一愣，他一时间都没有想起李盼娣是谁。
“她出生没多久就死了爷奶，六七岁就死了爹，娘病着，从小就要和大姐一起照料家中。”
“她很小就知道世态炎凉，为了给娘看病，她曾经挨家挨户的跪过那些族人……”
李廿瞳孔震动，缓缓的转头看向李如意的方向。
李如意仿佛看见了那时候和大姐一起，除了一家一家给人磕头别无他法的自己。
时间穿过了两世，再提起的时候，她心中已经没了恨。
不恨那些冷漠的族人，也不恨生了她们，又坑了她们的孙氏。
“后来，娘亲还是死了。死的很仓促，很潦草，家中没有银钱，祖奶奶做主把大姐嫁了，嫁给一个三十岁打死过老婆的男人。”
李廿的呼吸都随着李如意的讲述放轻了许多。
“大姐的彩礼给了弟弟一半，李盼娣一半，不过弟弟的很快就被人哄骗着挥霍光了。”
“过惯了有钱的日子，又怎么过没钱的日子呢！”
“后来，村中小灾，弟弟把李盼娣卖了，买到了勾栏里。”
李廿的呼吸变得更轻了，轻的李如意都要听不见了一般。
“勾栏里的日子就那么回事儿，不好不坏的，挨打，练功，登台，想办法从人手里哄点钱出来……呵！给弟弟花！”
李如意摇了摇头。
“再后来，李盼娣长出了别的心思，不想再给弟弟活了！”
“可是……她低估了人心之恶，她弟弟能买了两个姐姐，自然也能卖掉三姐。”
李如意说到这里，沉默一瞬。
“冲喜去的，结果人死了，冲喜的新娘被拉去活殉……”
“李盼娣知道消息的时候，想尽了所有办法，她把自己送给一位公子哥儿当妾，可惜没有换回妹妹的命，只换回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李如意两辈子以来，最难过的就是那一天了！
她闭了闭眼睛。
“十四岁的小姑娘呀！穿着这辈子只穿过一次的好衣裳。”
“再后来，李盼娣就被人送人了，还是当妾，那人待她不错，只是可惜，发生了一些事情，倒了！”
“李盼娣落入教坊司，成了官奴。”
“教坊司的日子难熬，比当初在勾栏还难熬。她想了个办法离开那里。”
“不会武功，没有学问，不明事理，连养活自己都困难的人，会的只有如何勾引一个能把她从那里带走的男人。”
“这男人啊！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家中妻妾成群，不过几日新鲜，李盼娣多年后宅锤炼，倒是有些手段。”
“可惜还是输给了当家的太太，被人拘在一个破败的院子里，靠着一日两个馒头一碗水，度过了漫长的两年时光，终于死在了那个破院之中。”
李廿没有看她，只是伸出了手，落在了她的胳膊上。
李如意说完了这些，转而说道。
“李盼娣还有一位同乡，自幼背着克亲克友的名声，他没有本事阻止李盼娣的弟弟卖了她，想要替她赎身也没有银钱，想着考中秀才就有了盼头，结果一场考试，入场的时候，李盼娣还是勾栏唱曲的姑娘，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别人的妾了。”
“心仪的姑娘没了，可日子还要继续，谁知道，那大家的公子知道两人有旧，还常常给他使绊子。”
“一直到把李盼娣送人，那同乡都没有考中举人，他就一次一次的考啊考啊考啊，终于在第四次的时候考中了。”
“一朝中举倒是在乡里有了些名望，他原本还想着，再等一等，等手里有点钱了，再去京城。”
“谁知道，年少时心仪的姑娘落入教坊司，他一路奔波赶去，可惜和那姑娘有缘无分，倒是在权贵和世家的对峙的夹缝之中拿了个状元回来。”
“不过，当官这事儿也要看身份，他因为拒绝了吏部侍郎的招揽，被人扔到了啸洲郡。”
“他在啸洲郡做了个小县令，见过了那里的百姓过得水深火热，又哪里肯为了苟且偷生就妥协。”
“所以，他和那个李盼娣啊……死在了同一年。”
李如意讲完了她和韩时安上辈子的所有故事，为何要去啸洲郡，已经不用再说更多。
她转过头去看李廿。
“所以你明白吗？我们，是一定要去啸洲郡的！”
“你就算是听了我们的秘密，也没有必要跟着我们一同去。”
她看着李廿的时候，李廿也在看着她。
李如意以为李廿应该会问她关于啸洲郡的事，但是她没想到，李廿开口，问的却是……
“那我呢？”
李如意一愣，原本还算平静的表情之中带出了些许小情绪。
“那个李盼娣同族之中有好些游手好闲的族兄，自己不爱干活，还爱去偷别人家的粮食。”
“她辛辛苦苦忙活一年，等到打粮的时候，总是要让人偷走好多……”
李廿张了张嘴，想要说自己也不是欺凌弱小的人，可这种话在嘴边过了一遍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不是欺凌弱小的人，但那是在他成为李管事之后。
和李如意的相识，就是他偷李如意的鱼。
李如意似乎看出了他眼中闪过的许多情绪，翻了个白眼说道。
“所以你知道吧！你就是上辈子欠我的！”
看着李如意那好似无事发生的样子，李廿放在李如意胳膊上的手缓缓抬起，放在了她的头上，顺了顺她的头发，板着她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
李廿和李如意相处了许多年，他们有着过命的交情，李如意对他的信任甚至可以超越对韩时安的信任。
只是，李廿从来都没有为当初的事情跟李如意道过歉。
他刚开始不在乎，后来被李如意威胁，后来被李如意使唤，再后来两人一起成长，互相陪伴。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恍惚中想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为了这件事认认真真的跟李如意道歉。
从来都没有想过，单薄瘦弱的小姑娘，为了一条鱼跳到河里，又被他们几个人追着的时候，有没有害怕过。
李廿另一手已经紧紧的的攥起，攥的青筋暴起，整个拳头都在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李如意拍了拍他的后背。
“没事儿，现在活着的是李如意啊！”
这话一瞬间刺的李廿的心都在滴血。
那样的李盼娣要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能活成李如意的样子？
李如意抬起头，看见李廿已经红了的双眼，瞬间笑了。
“我都好多年没见你哭过了！”
李廿一用力又把她脑袋按了回去，死不承认。
“胡说的什么东西！”
他攥紧的拳头放开，颤抖着去擦自己的脸。
李如意想要抬头，又被他按住。
等到李廿的情绪彻底平复下来，他才放开了李如意的脑袋，伸出双手把李如意端端正正的摆回了原位，很郑重的问她。
“李盼娣的事情我知道了，她那同乡呢？”
李如意没明白。
“她同乡怎么了？”
李廿很认真的问。
“她那同乡成亲了吗？都考中功名了，身边可有妾室？”
李如意摇了摇头。
“她那同乡有点执拗，自己过了一辈子！”
李廿听了这话放下心来。
“那还行！”
李如意：……
“二十哥，你是不是对那同乡和对这李盼娣的标准不一样啊！？”
李廿眼睛一瞪。
“那怎么能一样！人有远近亲疏，我这人向来帮亲不帮理！”
李如意对此十分认同。
“巧了不是，我也是这种人呢！”
李廿老早就对李如意的异常有了感觉，如今很平静的接受了这样的事情。
至于说到底真的是梦境还是其它，李廿倒是没有那么执着。
不管是什么，留下的痕迹总归是一样的。
他坐在房顶上看着远处的天，拳头攥紧又放开。
“如意！”
李如意答应了一声。
“啊！”
李廿的声音放轻了很多很多。
“以后，我保护你！”
李如意听了这话，沉默一瞬。
“但是，二十哥，你武功还没有我好呢！”
李廿：……
“滚滚滚！”
他站起身一下从房顶跳下。
李如意伸着脖子看他。
“不聊一会儿了吗？”
李廿恼羞成怒了。
“我回去睡大觉去了！李当家！”
李如意瞬间露出一个笑脸。
“李管事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