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只见那黑红色绸带大幅挂立,月光从镂空中泻下,金银器上的反光流淌着,风吹来,绸布鼓动,如水般波光粼粼。
许栀道,“已至深夜,三川郡守府外络绎不绝,宾客不减,人也比从前多了许多啊。”
“五年前咸阳令已布新令,如遇婚丧嫁娶,提前在官府登记,可推一个时辰再禁夜。”
“五年前?”
蒙毅听她这么问,不禁一顿,“公主殿下忘了。你当年说婚礼不可太沉闷,不可太压抑,当因循喜事之备。”
许栀疑惑,“是么?我有些记不清了,后来呢?”
蒙毅道,“后来你让乐师随你矫撵而行,鼓竽之声三日不绝。让齐人以为我朝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还派了使者前来。”
七国之间互攻近百年,公主出嫁别国一般没好结果。这种纯粹因为政治打造的婚礼,和邦交订盟没区别,定然严肃庄重。
然而如日中天的秦国居然也轮到嫁公主而订盟,难免不被世人以为是秦国惧怕楚国。
而当时的楚王年过三十,嬴荷华只有十六岁。对她来说,哪能算喜事。
只见她摆摆手,“这自然是喜事了。”她眉再一扬,笑着道,“楚国的算盘没打着不说,他们连楚王都没来得及换就亡国了。”
蒙毅想,她真是忘性大,忘了自己在博浪沙是怎么差点被砸死的。
“蒙廷尉。”这是李府管家的声音。
蒙毅看了她一眼,“楚亡之急,乃公主殿下福泽深厚。”
嬴荷华漆黑的眼珠里全是自得的笑意,“我可没这种好运气。若要算,该是王翦将军之功。说是我和父皇配合得当也不假。”
与他所想大差不差,嬴荷华绝非守株待兔之人,她怎么会乖乖嫁给楚王。
蒙毅懒得和她多说,“皇帝陛下与公主血脉相连,必成开天辟地的大事。”
她笑着,“有时候我觉得蒙大人和蒙将军差别还是挺大的,若是蒙恬将军就绝对没法拿这样的话敷衍我。难怪父皇让你做近臣,让你哥哥去塞外驻军。”
“……”
蒙毅刚走到李贤府门前,他身畔幽幽传来她的声音,“倘若蒙大人与我配合得当,那定成不世之功啊。”
蒙毅望着牌匾,他才不是来配合她的。
李斯在廷尉位上留下来的规章严苛程度令人咋舌,尤其是针对官吏犯罪,稍有触犯,便要处以极刑。
若非嬴政发话,就李贤这个犯罪频率,他能活着就是个奇迹。
李斯私底下找过他,请求彻查永安公主在楚地所行之事。
蒙毅知道扶苏替她担焚书之罪,故而嬴荷华言之凿凿的信誉并不高。
她到底想做什么,以及李贤眼盲的内情。他今夜必定要查清。
隔壁热闹的气氛像在这儿被阻断了。
李贤府里那个随从看到蒙毅,“大人这是,”
许栀将面纱摘下,随从立即噎住声音,“……您稍待,仆臣这就去请大人。”
李贤府邸与李由的就隔了一条街,许栀带来了蒙毅,这回只能走后门。
她还没跨入门中,不远处传来个将军的声音。
“这样的婚宴才好,永安公主说得也对,喜气洋洋的多好。改了之后倒是不似从前那般沉闷。”
杨端和被人搀着,模模糊糊看到一旁。“蒙毅的马车。怎么,他也至席间了吗?怎么不见他?”
李信摇头,“嘘。蒙氏一贯与李丞相一家不对付。”
“哪里不对付?”杨端和记着的还是当初攻赵时,王翦为主帅,蒙恬与李由两人同在军中,他们挺和睦的。
“怎么没有?没准儿啊…他和他弟弟真有夺妻之恨,蒙毅要能来就怪了。”
杨端和一滞,手在空中挥了挥,“这可不兴说。哈哈哈,他们那群人成天不知道算计个什么,咱们现在倒是落得一身清闲了。”笑声之中难免有几分闲置的落寞。
李信也是没了声,转了话题,“原想李由乃文臣出身,比不得我等。没想到这李丞相送上来的酒还挺烈。”
蒙毅听到前面,心里一顿,他们不知婚书内情,一贯以武人作风言谈,担心李信这莽夫口不择言,惹到嬴荷华。
她提也没提,笑道,“两个将军都醉成这样。李斯定把蒸馏酒拿出来了。”
“蒸馏酒?这与酒有何关系。”
“我想李贤这里也有,一会儿你也饮上两爵。”
说着,南边书房的灯已然亮了起来。
周围的侍从自觉退下。
蒙毅头一次看到这幅模样的李贤。
虽然是晚上,他眼上还是覆着绸带,长布垂到他身前,手里提着一盏灯,左手握着一根不长不短的细竿。他脱下官袍,卸了长剑,减去不少锋芒。
竹林环绕,亮光蒙蒙。
他知道是她来了。
“公主又是因何出了宫?”他语调平静,带着无奈的笑意。
“一会儿告诉你。”嬴荷华说着,先将手里那只模样怪异漆红色大木箱放在石桌上。
然后她极其自然走了两步,接过他手里的盲杖,“这次你总算听了我的。武功要用在刀刃上,没事儿还是好生修养,浪费力气的事不要做。”
“公主嘱托,臣自是听话。”
他说什么?听话?……他还真迁就嬴荷华。
李贤自回咸阳之后,他的府邸大门紧闭。直到这一刻,蒙毅亲眼所见,他才相信,他是真瞎了。
“你先坐下。”她握住竹杖下方。
蒙毅正觉得这府邸里的石墩布局奇怪,为什么要在同一个圆桌旁设置四个坐案?
下一刻,李贤被嬴荷华指引着坐到了他身旁。
蒙毅转头欲言,只见嬴荷华作了个嘘的动作。
他是按律前来问审的,记录言行的属官被挡在门外,蒙毅已经忍了又忍。
接着,嬴荷华拿来一壶酒,放在桌案,接着她竟然堂而皇之坐在那圆石桌对案。
丝毫不顾礼仪之备,面对面,平起平坐,这像什么话?!
他惊悚,要立刻起身,很快,得到一个压迫的眼神。
嬴荷华又和李贤说了些话,全程笑盈盈的,语气又很是温和,好像全当他不存在。
这下蒙毅知道了,李贤眼伤是真,但感知退化成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实在假得不得了。
他做出这幅姿态,只有一个原因——讨得嬴荷华的垂怜。
蒙毅又恍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伏低做小的行为,谦卑顺从的态度。
这和当年李斯跑去嬴政面前,给他那个师兄求情的形貌一模一样。
怪不得李斯说他的次子最像他。
说到底,嬴荷华野心勃勃,他又何须把自己一生都搭进去?
蒙毅为自己有这么个自甘堕落的同僚,既不理解,又很是好奇,最后只能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