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办公室的金属墙壁在恒星光模拟器的照射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窗外是坚毅城错落有致的穹顶和穿梭不息的飞行器流。
雷恩站在爱丽丝宽大的办公桌前,身姿挺拔。
爱丽丝·阿尔克图斯总督坐在桌后,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细微声响。
她碧绿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雷恩,偶尔在他陈述的间隙插入一两个精准而犀利的问题,直指关键。
公事层面的对话告一段落,办公室内紧绷的气氛似乎悄然松弛了几分。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观察窗,给冰冷的金属家具和光洁的地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晕。
爱丽丝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背对着雷恩,望向下方城市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如同在地表铺开了一片闪烁的星海。
“爱丽最近在学院的课程还跟得上吗?”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话题转向了私人的关心,“我听说她选择了历史文献修复方向,很需要耐心和细致。”
雷恩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谢谢总督关心,她很喜欢,教授说她很有天赋。”
提到妹妹,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那就好。”爱丽丝微微颔首,依旧望着窗外,“你在防卫军总部,最近除了清理这些邪教残余,还有其他棘手的事情吗?
奥布里那个老狐狸,没有在装备预算上再给你出难题吧?”
这样的闲聊逐渐增多。
共同面对星球权贵圈层明枪暗箭的经历,在他们之间悄然滋生了一种超越严格上下级的默契与……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雷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常年包裹着爱丽丝的、属于总督和豪门继承人的冰冷外壳,在某些独处的时刻会变得稀薄,流露出些许真实的疲惫与温和。
而爱丽丝,也早已习惯了雷恩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源自巢都底层的、对危机近乎本能的敏锐洞察,以及那份在绝境中淬炼出的、不轻易折服的坚韧。
一丝微妙的、带着些许暖昧的气息在空气中悄然流淌,仿佛某种潜藏已久的情感即将破土而出。
然而,每当这种时刻,雷恩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声音在提醒他: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从科罗洛斯巢都底层污水沟里爬出来的雷恩,靠着狠劲、运气和脑海中的“大人”才挣扎至今;
而她,是高高在上的阿尔克图斯家族嫡系,是帝国敕封的星球总督,是真正流淌着贵族血脉的云端之人。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身份的鸿沟,更是整个帝国万年森严等级制度铸就的、几乎不可逾越的壁垒。
这份尚未言明、或许也永不会言明的情感,如同他在垃圾场偶然找到的、一块纯净却易碎的水晶,美丽而珍贵,在他尚未拥有足以撼动这壁垒、真正与她并肩而立的实力与地位之前,他不敢,也不能轻易触碰。
他只能将那份瞬间涌起的悸动小心翼翼地收敛,重新压回心底,藏匿于他日益沉稳的目光之下。
“说起来,”爱丽丝转过身,霞光在她身后勾勒出轮廓,面容却隐在了阴影之中,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公事公办,“新财年的行星税征收期要到了。”
帝国税务部的公文已经下来,额度……比去年又提高了百分之五。”
她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雷恩能捕捉到那细微的凝重,“这笔税款关系到总督府的正常运转,星球防卫军的装备维护与补给,以及……上缴泰拉国库的份额,不容有失,尤其是在目前周边星域并不太平的背景下。”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雷恩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托付:“这次全域征税的协调与监督工作,我想交由你全权负责。
你熟悉底层的情况,清楚哪些环节容易滋生腐败,也知道哪些地方可能会爆发激烈的抵抗。
由你坐镇,我能放心。”
“收税?”雷恩的心猛地一突,仿佛被一把冰冷的冰锥刺中,瞬间冻结。
这个词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闸门。
那个阴雨连绵、空气中永远混杂着铁锈和腐臭气味的下午——父亲倒在血泊中圆睁的、充满不甘与绝望的双眼,母亲撕心裂肺到几乎失声的哭嚎,征税官那副仿佛戴着面具般的冰冷面孔,帝国士兵粗鲁的推搡和嘲弄,自己跪在冰冷泥泞中,额头磕破,向周围麻木而同样贫困的邻居们苦苦哀求……
那些被他深埋心底、不愿也不敢轻易触及的画面,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凶暴灵魂,咆哮着涌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和窒息感,让他的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
他几乎要下意识地脱口拒绝。
让他去扮演曾经逼死他父亲的角色?
去成为那些他深恶痛绝的、代表着帝国无情压榨机器的征税体系中的一员,哪怕是指挥官?
这感觉像是一种对过去那个无助少年的背叛,像是对父亲亡魂的亵渎。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爱丽丝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雷恩的过去,也明白这个任命对他而言意味着怎样的心理冲击。
但这,或许也正是她选择他的原因之一——一个真正了解底层苦难与绝望的人,或许能在执行这必要的“恶”时,最大限度地保留一丝底线,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流血。
雷恩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握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混杂着愤怒、痛苦和抗拒的激烈情绪。
脑海中飞速闪过爱丽丝如今面临的各方压力——帝国税务部的严厉指标、星球议会里那些阳奉阴违的贵族、可能存在的异形威胁、以及虎视眈眈的周边星系总督……
如果无法完成征税任务,她这个总督将面临的绝不仅仅是责难,很可能是来自泰拉的质询,甚至是被更冷酷、更无情的官员替代的风险。
而塞图斯-III,这片他妹妹如今能安心求学、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又会陷入怎样的动荡?
理智与情感在内心激烈交锋,最终,责任与对爱丽丝处境的理解压倒了个人情感的剧烈排斥。
“……我明白了。”最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和坚定,“我会负责此事,确保税款顺利征收,总督大人。”
爱丽丝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于他的担当,又像是对将他推入这般境地的无声叹息与歉意。
“去吧,具体细则和税目清单,我会让财政主官奥布里送到你那里。
你有权调动必要的防卫军力量维持秩序,但……谨慎使用。”
行星税的征收工作,很快在塞图斯-III星球的各个主要聚居区全面铺开。
作为总负责人,雷恩本可以像历届长官一样,高坐在防卫军总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通过数据板听取各区域税务官的汇报,审阅不断跳动的税收数字,签发一道道或催促或斥责的命令,无需亲临那必然充满哭喊、争执与绝望气息的第一线。
但他没有。
他换下了象征行星防卫军副总指挥身份的笔挺制服,穿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深灰色军官常服,没有带任何随从或护卫,独自一人走进了坚毅城外围那些拥挤、嘈杂、弥漫着尘土、汗水与廉价合成食物气味的工人聚居区。
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科罗洛斯巢都底层何其相似,只是背景从无尽的、锈蚀的钢铁丛林和滴水的管道,换成了低矮的、由预制板搭建的砖石房屋和尘土飞扬的狭窄街道。
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工装的矿工家属、面黄肌瘦沿街叫卖的小贩、眼神因长期重复劳作而显得麻木的手工业者……
他们排着蜿蜒的长队,手中紧紧攥着用汗水甚至鲜血换来的、微薄的信用点钞票或是值钱的家当,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忧虑、不甘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是穿着笔挺的、带有帝国鹰徽标记的税务官制服、面色倨傲或不耐烦的官员,以及负责维持秩序、手持制式激光枪、神情冷漠如同机器般的防卫军士兵。
他们构成了帝国权力最直接、也最无情的体现。
“税额就是这么多!帝国律法明文规定!是根据你们去年的产出核定的!交不出来?”一名瘦高的税务官尖利的声音在人群上空回荡,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不容置疑的权威,“那就用值钱的东西抵!能量币、稀有金属、完好的工具都可以!再没有,就跟我们走,去债务劳工营干活抵税!那里包吃住,直到还清为止!”
“大人!行行好!再宽限几天吧!就几天!我男人还在深层矿坑里,这个月的危险津贴和工钱还没发下来……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吃的啊……”一个怀里抱着嗷嗷待哺婴儿、面色憔悴的妇女挤到前面,声音哽咽地苦苦哀求。
“少废话!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帝国的税还收不收了?下一个!”旁边的士兵不耐烦地呵斥道,粗暴地推开一个试图上前理论、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踉跄着后退,撞到了后面的人,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压抑的抱怨,但在士兵冷漠的枪口下迅速平息。
雷恩甚至看到了一个与他记忆中几乎重叠的场景:一名年轻的士兵,或许是因为队伍前进缓慢而烦躁,或许只是单纯地想展示权威,随意地用枪托将一个因为饥饿和好奇而稍微靠近队伍前列、衣衫褴褛的孩子推开。
孩子瘦弱的身体哪经得起这样的力量,惊叫一声摔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瞬间被粗糙的地面擦破,渗出血丝,哇哇大哭起来。
而他的父母,一对看起来同样瘦弱不堪的夫妻,只能敢怒不敢言地迅速冲上前,一把将孩子拉回怀里,紧紧捂住他的嘴巴,用恐惧和哀求的眼神看着士兵,然后默默地退回到队伍中,继续忍受着这无形的煎熬与盘剥。
一股混杂着炽烈怒火与冰冷酸楚的洪流,猛地冲上雷恩的头顶,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前去,厉声制止这一切。
他想起了父亲倒下时那空洞的眼神,想起了母亲那绝望的哭泣,想起了自己当年那刻骨铭心的无助与愤怒。
但他刚刚迈出的脚步,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跪地乞求、任人宰割的巢都少年了。
他是行星防卫军的副总指挥,是总督亲自任命的征税负责人,肩上担负着维系这颗星球表面秩序与稳定的责任。
他的职责,是确保这笔庞大的、关乎多方利益的税款能够足额、按时地征收并上缴。
爱丽丝需要这笔钱来维持总督府的权威,来支付防卫军的薪饷和装备,来应对可能出现的内部叛乱或外部威胁,来向遥远的泰拉证明她的治理能力与忠诚。
如果他此刻心软,如果他因个人情感而阻碍了征税进程,导致任务失败,等待爱丽丝的,绝不会是帝国的宽容与理解。
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会立刻以此为借口向她发难。
权力……原来它的另一面,是如此沉重而冰冷,它逼迫着你,甚至异化着你,让你不得不去做那些你曾经最深恶痛绝的事情,让你成为你曾经憎恨的系统的一部分。
他站在原地,阴影笼罩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与撕扯。
他看着那对抱着哭泣孩子的夫妻麻木地回到队伍中,看着税务官机械地敲打着数据板,看着士兵们维持着一种压抑的秩序……
这一切,与多年前那个下午何其相似,只是他不再是那个跪着的少年,而是……站在了另一边。
‘大人,’他终于在意识深处,向那唯一可能理解这种跨越宇宙的荒诞与痛苦,也可能提供某种超然视角的存在发出询问,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与迷茫,‘这一切……帝国这台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冰冷无情的机器,这种依靠汲取无数像他们这样的个体血液与骨髓来维持自身运转的方式……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改变的可能吗?
难道只能在其中扮演一个齿轮,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
他问的,不仅仅是眼前这残酷的征税,更是这看似坚不可摧、碾压着无数个体希望与梦想的、存在了万年的庞大体制。
他渴望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从这巨大的道德困境和身份撕裂感中解脱出来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