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君主来说,敬畏并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手段。
多年以来,王弋想尽办法,用各种政策平衡了各个阶层的矛盾,换到了许多人的尊敬。
他以为只要将军队掌握在手中,就会让那些不尊敬的人畏惧,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今日之事让王弋明白了许多,难怪历代君王都会将自己包装成天选之人,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就连都带着某些不寻常的预兆。
军队是实打实摆在眼前的,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强盛无畏,亦可以腐朽堕落。
军队只会让心怀异心之人忌惮,神秘才会让他人畏惧。
人,最恐惧的永远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短时间内来回折腾让大部分忙于公事的官员有些牢骚,但聪明人已经嗅出弥散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他们不再像来时那般坐着各自的马车或排起整齐的队列,而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似闲聊,声音却压得极低,神色也非常紧张,时不时会有人挥退周围的护卫,或是予之钱财让护卫远离一些。
心事重重的荀彧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但被赶走和受到贿赂的护卫们却是亲历者,在晚上扎营休息的时候,一些护卫悄悄离开营地,向后军军营跑去。
在那里,王弋正等着他们。
“殿下。”一位武士打扮的中年人走进王弋的营帐,低声说,“他们回来了。”
王弋正在灯下阅读一分文书,听到中年人说话,没有抬头,问道:“齐憾,你是射声营出身,从我做官开始便一直跟随我。你觉得那些人中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
“忤逆殿下者……”
“别说这些表忠心的话,你们的忠心无需多言,我要的是你的看法。”
“殿下,臣只是殿下手中的兵器。”齐憾心中不停地打颤,直挺挺跪下,说道,“兵器是不可以有想法的。”
“也对,万一我想杀人的时候兵器却不想,那就很麻烦了。”王弋放下文书,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那你说说,你这支兵器还锋利吗?还能杀人吗?”
“殿下,射声营永远是您手中最锋利的箭。殿下箭法如神,由您操弓,任何宵小定一箭必杀。”
“那你说说,这一箭,我该射谁呢?百官的队伍里,谁该成为我的靶子?”
“冀州,赵郡。”见实在是躲不过,齐憾只好丢出一个不重要的目标,“各个地方官多是幽冀之人,其中赵郡出身者仗着赵郡出身,经常欺压他人……”
“齐憾啊!”王弋高呼一声,起身来到齐憾面前,笑道,“了解我是一件好事,但只了解却不迎合,却是不该了。赵郡之事,怕不是连你都不会亲自过问吧?”
“殿下,臣……”
“好了好了。我已经说了,我对你们的忠心一清二楚,不用在展示了。现在我需要一个名字,一个你心目中我必须要知道的名字。”
“殿下,臣以为……”齐憾还是不敢说,无论王弋表现得多么亲和,他都无法肯定自己一句话说出去,自己以及下面的人会被清洗掉。
明镜司,在百官耳中这是一个令人心颤的名字,但在王弋眼里,明镜司就是一柄用得顺手的兵器。
然而,就在他犹豫不决时,王弋忽然弯下腰,直视着他的双眼低声说:“兵器大多时候都用作震慑人心,但兵器的真正作用却是生死相博。如今,孤要拿起手中的兵器了。你明白吗?齐憾?”
“臣,愿为殿下死战!”齐憾俯身在地,口中冷冷地念出了一个名字,“繁阳县令,李石。”
王弋完全没想到齐憾竟然会提到繁阳这个地方,繁阳是冀州的一个大县,归魏郡管辖,距离邺城非常近,不过几十里路而已,可以说两地就是邻居。
不过繁阳距离邺城近,距离兖州更近,距离司隶也不远,那个地方出现什么意外,王弋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是不能出意外!
王弋扶起齐憾,问道:“我知道李石此人,出身河间郡,当年黄巾之乱,他们父子三人聚集了二百乡勇与前去劫掠的黄巾死战不退,他父兄战死沙场,后得县令上书,他得了一个郎官补缺。
王芬入冀州后任他做了县令,王芬兵败后开城投降,因治理有功,出任繁阳县令,可对?”
“殿下博闻强记,臣佩服。李石履历确实如此。”
“他为什么会被你注意到?”
“殿下,十几年了……”齐憾不敢多说,只是给出了一句提示。
王弋闻言豁然醒悟,那李石根本不可能做十几年县令,至少不可能做十几年同一个县的县令。
“说清楚。”王弋瞬间释放出杀意,冷声道,“官吏考核调动都是吏部负责,文若掌管吏部,你的意思文若从中做的手脚?”
“殿下,并非如此。”齐憾见王弋震怒,赶忙解释道,“这些年朝中重臣调动颇多,荀尚书不可能面面俱到,李石便从中钻了空子。他并没有一直出任繁阳县令,而是在成平、中水、繁阳三县来回调动,如今刚好又调回了繁阳。
李石此人乃是河间中水人,在王芬手下时任成平县令,如今……”
“他想做什么?”
“殿下,此人平日里执法严明、断案公正、体恤百姓,深得民心。但暗地里他不仅笃信巫蛊,私自贩卖人口,还与魏郡豪族联系极其紧密,与朝中重臣也多有往来。
有如此关系却不热衷于升官,反而只在三地任职,臣起初以为他有谋反之心。
但经过明镜司调查后却发现,他流连三地是因为他在私绘商路地图卖给豪族谋取利益,再用这些利益和人情谋取职位。”
“以他的才能,还需要谋取职位?”王弋冷哼一声道,“哼,只要在考核时表现出一些,吏部怕不是早就将他举荐到孤面前了吧?
他想要什么职位?太守?刺史?侍郎?主事?亦或是尚书?”
“殿下,此人谋取的职位依旧是县令。”齐憾摇了摇头,沉声道,“只不过已不是冀州的县令,而是幽州的县令。”
“幽州?幽州什么地方?”王弋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道那李石该不会是看上他的辽队了吧?
好在齐憾说道:“阳乐。”
“阳乐?”
这个地方让王弋有些不明所以,阳乐既不是交通枢纽,也不是他要重点建设的地方,不明白李石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可他刚想说话,却被一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喝问道:“齐憾,你确定是阳乐?”
“禀殿下,臣确定是阳乐。只是臣不清楚他为何要去阳乐,且和他勾结者颇多,许多证据都没有搜集到……”
“好大的狗胆——”王弋几乎咬着牙说了一句,冷冷地看了齐憾一眼,转身坐回案前。
那一个眼神差点将齐憾吓疯了,赶忙跪地求饶:“殿下,臣有罪,臣不该知情不报……”
“你确实有罪,你的罪过是查的太慢了。明镜司是缺人手吗?为何行事如此迟缓?”
“殿下,明镜司专注于监查朝中重臣,您也说过,明镜司不宜将手伸得太长……臣也是在调查其他案件时才发现的此人。”
“哼。你的意思是孤拖累了你们明镜司?”
“殿下,明镜司是殿下的明镜司,您的意志便是明镜司的意志,臣怎会有所抱怨?”
“那你为何现在又将此人说出来?”
“殿下,臣以为若有贼子想对殿下不利,必会内外勾结。私绘地图乃是重罪,而此人又名声在外,贼人若想勾结叛徒,必会从此人身上做文章,至少也会从他手中获得地图。”齐憾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毕竟他是军队出身,想法也更偏重军事一些。
王弋却不这样想。
阳乐那个地方死虽不是什么重镇,但是它有一个大多数人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它其实是一个秘密补给基地,为辽阳的锻造厂和火药制造厂提供粮草的地方之一。
没错,并不是所有的粮食都是由辽队供给给辽阳和火药制造厂,幽州每年其实产粮很多,阳乐就是重要的产粮地之一,王弋选择阳乐也是因为阳乐人口虽多,但并不重要,几乎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而且阳乐目前只是个屯粮的后备基底,囤积的粮食至今还未用过。
可是李石是怎么注意到的呢?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和王弋想的一样呢?又有多少人知道火药这种东西呢?
王弋沉思良久,问道:“你见过那些地图吗?上面都标注了些什么?”
“道路、河流、城池以及……特产。”
“他都和朝中什么人有联系?”
“五品以上官员几乎都和此人有过往来。”
“全有?”
“殿下,此人很精明。他不会向任何人提供商队信息,也不会拒绝任何人购买行商的地图。正是因为他站在可信与不可信两个极端,竟然与所有人都达成了平衡。
而且他还会时不时给一些有特殊癖好的人送一些奴隶,就算有人性格乖戾,也不会找他麻烦。”
“他手中的奴隶都是哪来的?”
“据臣所知……司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