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31: bamboo Shadows Reflect the Green Robe, old Secrets Revealed Under the moon.
月色如纱,漫过青瓦错落的檐角,将竟陵郡北城的一处偏僻院落的竹影筛得细碎。玄衣人引着海宝儿穿过两重垂花门,便见院中石桌旁坐着一道身影,青衫素袍,正自斟自饮。
“王公。”海宝儿拱手作揖,目光却紧盯着对方手中那枚白玉酒杯——那明显就是御赐之物,寻常人士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和荣光。
王勄抬眼,眸中沟壑藏着岁月沉霜:“海小子请坐。这竟陵的秋露白,倒是比京城的更烈些。”他将另一杯酒推过来,酒香混着竹风漫开。
海宝儿却未举杯:“王公深夜相邀,总不会是为了品酒吧?!”
“雷家旧案,你查到哪一步了?”王勄指尖叩着杯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寻常家事。
且他的言辞直截了当,毫无赘余。这般利落,倒真出乎少年的意料之外。
海宝儿心头一震,亦不做丝毫遮掩,直言道:“如今所有线索皆指向柳霙阁与先皇,然案件的来龙去脉,至今仍扑朔迷离。对了王公,您当年既是随先皇远赴西境的伴驾之列,想必对其中隐情,会有更真切的知晓吧?”
“隐情?”王勄忽然低笑,笑声里裹着寒意,“除了那场早有预谋且毫无征兆刺杀外,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先皇当年之所以不追查,我怀疑是先皇自己的手笔。”
这样的说法倒还能自圆其说,亦是最贴近情理的推断。
“只是……”海宝儿忽攥紧袖管,指腹深陷锦缎纹路,“先有两国会盟,继之边境截杀与‘三羌嫡乱’,终至肴山之战——这环环相扣的事端,本就疑窦如织。若将其悉数归于先皇筹谋,我仍难采信。更何况,先皇与羌王会晤时,除却通商互市的明面上的约定,究竟还暗藏了何等不足为外人道的密约?!”
“唉……”王勄执杯倾饮,酒液入喉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若说全然不知,你定然难信;若说了然于胸,恐怕连我自己也辨不清其中经纬。”
“这话何解?”海宝儿眉峰微蹙,追问的语气里添了几分审慎。
王勄凝视海宝儿许久,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才缓缓放下酒杯,杯底与案面相触发出轻响。忽而他唇边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开口时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试探:“海小子,你可曾想过——若当年与会的那位‘先皇’,并非真正的陛下呢?此事若真,你能窥出几分端倪?!”
海宝儿闻言如受惊雷,猛地从椅上弹起,腰间玉带撞在案角,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指尖因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指节泛白如霜,竟渗出细密的血珠。
“您……您这话究竟何意?”他的声音罕见地发颤,往日清明锐利的目光此刻盛满错愕,恍若听闻了颠覆乾坤的妄言。案上茶盏被起身时带起的罡风扫得剧烈摇晃,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天灵。
若依王勄所言,他先前于雾隐山撞见的那位“先皇”,又当是何人?!
海宝儿死死盯着王勄,喉结剧烈滚动数次,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先皇当年御驾亲赴会盟,随侍的飞羽骑与虎擘军足有五千之众,更有起居注官全程笔录——如此阵仗,怎可能……
怎可能是假的?”
话虽铿锵,眼底却已掀起惊澜——若此事为真,当年的会盟、边境的烽火、乃至如今盘根错节的迷局,都将被彻底颠覆,露出令人胆寒的真相。
王勄始终静坐着,目光平和地望着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好像只是随口提及一件寻常往事。
半晌,海宝儿忽然踉跄着后退半步,肩头撞在身后的木架上,几尊青瓷摆件应声摇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月光与烛火交织着落在他脸上,一半明如白昼,一半暗若深渊,恰似他此刻混沌翻涌的心绪。
“王公……”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得像淬了冰的玄铁,“您这番话……可有半分实证?!”
王勄指尖终于停在杯沿,目光越过海宝儿肩头,望向院外被月色浸得泛白的竹丛,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实证?老夫这把骨头,便是最好的实证。”
他缓缓卷落左袖,露出小臂上一道蜿蜒如虬的旧疤。疤痕边缘凝着陈年的青紫,宛如冰封的暗河,显然是积年沉疴。
“武朝历八十三年,先皇于管涔山狩猎,曾不幸被场中异蝎螫伤此处。王勄指尖轻叩疤痕中央那处微凹的印记,那印记形如新月,弧尾处隐有弯钩,“当时太医为试解毒之法,先在老夫臂上施针验方。金针排毒之术得效后,方敢用于先皇——故而你看,这道月牙疤,连尾钩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海宝儿的呼吸骤然凝滞,目光死死攫住那道疤痕,王勄话中未言尽的深意如惊雷般在心头炸开。
他猛地抬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公,您的意思是,十九年前那位‘先皇’,手臂上并没有这样的印记?!”
王勄颔首,复又摇首:“非也。赴前尚有印记,归时却已杳然。是以,我秉持存疑之心,往后两年间皆在暗中查探此事,不意两年后先皇猝然崩逝,线索遂断。”
“那他是何驾崩?!”海宝儿追问。
王勄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杯中酒液晃出细碎的涟漪,映着月色泛出冷光。他抬眼时,眸中沉霜似被夜风拂动,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涩然。
“暴毙。”两个字从齿间碾出,带着陈年铁锈般的钝痛,“三更时分,内侍发现时,龙榻上早已没了气息。太医院拟的折子写得明白——心疾猝发,暴毙而亡。”
海宝儿瞳孔骤缩:“心疾?听闻先皇素来体魄康健,狩猎能逐鹿三日不歇,怎会有此隐疾?!”
是啊!他在医术领域的造诣与钻研,终究是有几分可观之处的。
“不得而知……”王勄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弧度格外用力,“当年老夫虽伴驾左右,但先皇遇袭那一日,我却被一神秘高手引至百里开外,无法见证当时情形……事后想来,或许是西境风霜蚀了根基,或许是……有人不想让他活得太久。”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像淬了冰的针,扎得海宝儿后颈发寒。
“此外,先皇驾崩那一夜,守在寝殿外的,是飞羽骑都统赵雍。”王勄指尖在石桌上划出浅痕,继续说:“此人三个月后升任骠骑大将军,半年后却在休沫归乡途中暴毙而亡。”
海宝儿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所以赵雍……”
“是封口的刀,也是被弃的棋。”王勄打断他,目光扫过院角簌簌作响的竹丛,“你以为雷家旧案为何会牵扯柳霙阁?那地方明着是勾栏,暗里却是替人换脸易容的修罗场。当年随驾西境的亲卫,平安归来后都得了笔厚赏,解甲归田——可据我查探,那些人里,至少有七成活不过三年。”
夜风卷着酒香掠过石桌,海宝儿忽然觉得那秋露白的烈意全钻进了骨头缝里,声音有些发飘。“所以您也坚信‘先皇’另有其人?”
“要么是柳霙阁造出来的傀儡,要么是藏在暗处的影子。”
王勄重新斟酒,酒液撞击杯壁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先皇崩后,我曾潜入陵寝欲验尸身,却发现棺中的人,就是‘先皇’无疑,这便更加断定了我的猜测!”
“原来如此!”海宝儿猛地起身,木椅被撞得向后翻倒,发出刺耳的声响。
王勄却异常平静:“今日与你言及此事,本意并非要你彻查柳霙阁,唯盼你对那阁主柳元西,务必多加留意。”他抬眼看向海宝儿,眸中沟壑忽然翻涌起来,“海小子,老夫知晓你正奉旨密查当年雷家旧案。此事凶险至极,若有转圜余地,不妨适可而止,莫再深究——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这绝非虚言,实乃肺腑之劝!
但海宝儿岂能甘心?他身为雷家仅存的后生血脉,背负着数万虎擘军与百余条人命的血海深仇,又怎肯就此罢手!
此时,竹影在青衫上摇晃。海宝儿的声音干哑得像被火燎过,“多谢王公好意,晚辈感激不尽。但有些事,非做不可;若置之不理,便是枉活一世了。对了王公,是否还有其他重要线索……”
王勄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长叹一声,随后将杯中酒泼在地上,“敬雷家英魂!”
酒液渗入青砖的刹那,院外忽然传来竹枝断裂的轻响。玄衣人陡然出现在身边,单膝跪地:“主人,有客来访。”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继续说下去了。”王勄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海小子,想知道最终真相,就得先接住这暗箭。记住,老夫言尽于此,好自为之。”说着,转头对着玄衣人吩咐,“待海少傅从后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