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年一番毫不掩饰直指残酷现实的分析过后,甲板前端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沉默。
元承望怔怔地望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仿佛那里面蕴含着无解的难题。
易年也不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轮孤寂的明月和静谧的江面,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冷峻。
云舟附近,一时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
只有船舱内,偶尔传来白明洛轻轻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以及云舟之下,江水深处,不知是什么大鱼游过时搅动的沉闷而遥远的水流声。
这两种声音,一近一远,一轻一重,反而更加衬托出此时的寂静与凝重。
良久,元承望终于缓缓抬起头。
没有去看易年,而是伸出手,再次端起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送到唇边,慢慢地喝了一口。
那动作,仿佛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平复内心的波澜。
放下茶杯,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依旧没有聚焦在某处。
而是用一种带着历经沧桑后的豁达与深邃的语气,缓缓地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年儿啊…这世间的人和事,有时候,看似复杂,其实也简单。”
“你可以试着多相信一些人,因为同样地,也有很多人是真心实意地相信着你的,木凡、周晚、仓嘉、潇沐雨…甚至北疆的龙桃,槐江的黑夜…他们愿意围绕在你身边,并非全然因为你的实力或地位。”
话语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更深的含义,继续道:
“世间之事,十有八九,终究是不如人所愿的,强求不得,算计不尽,有时候顺其自然因势利导,或许比耗尽心力去机关算尽更有用处,也更轻松些…”
元承望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宽慰易年不要将一切压力都独自扛起,要懂得信任伙伴,要顺应天道自然。
但易年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岳父大人应该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其实这也正常,易年那远超寻常的疲惫,那偶尔流露出的极力压抑的痛苦,以及方才分析局势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绝望的沉重。
元承望猜到易年身上恐怕出了大问题,而且是极其严重的问题。
然而,作为长辈,作为岳父,他选择了尊重。
没有直接追问,而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告诉易年:
我知道你可能遇到了难关,你不想说,我绝不勉强,但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可以依靠很多人,有些事情,或许不必强求,顺势而为,反而能找到出路。
这是一种充满智慧与温情的关怀。
易年心中暖流涌动,鼻尖微酸。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船舱内忽然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像是书本落地的声音。
元承望和易年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白明洛手中那卷书掉落在了地上。
而她似乎有些手忙脚乱地、迅速将书捡了起来,动作甚至显得有些仓促。
看到二人望来,白明洛的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神色。
连忙笑了笑,用手拂了拂书封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解释道:
“看得入神了,没拿稳…差点掉蜡烛上烧了,还好还好…你们继续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云舟上为了照明,确实点着蜡烛。
但元承望却敏锐地注意到,那蜡烛离她刚才放书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根本不可能烧到。
而且以白明洛的修为和心境,从入神到失手掉书…
这可能性实在太低。
元承望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他深知夫人的性子。
她若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只是深深地看了白明洛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有多言。
易年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微动,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对白明洛道:
“知道了…”
然而,就在转回头重新面向元承望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低到几乎只剩下气音,确保只有元承望一人能听见。
易年问了一个问题。
话音落,元承望端着茶杯的一僵。
瞳孔骤然收缩!
仿佛听到了什么绝对不可能,绝对难以置信的事情!
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那原本因为酒意和谈话而放松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震惊与骇然!
甚至连呼吸都为之停顿了一刹!
这种失态,出现在一向沉稳如山处变不惊的元氏族长脸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元承望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易年,仿佛要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或者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易年迎着他那震惊无比的目光,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元承望与易年对视了足足三息的时间,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与确认。
最终,元承望眼中的震惊缓缓压下,但深处的骇浪却并未平息。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沉重,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意味着易年那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而易年看到元承望点头,自己也轻轻点了点头,神色依旧未变,仿佛这个足以让元承望失态的答案对他而言早已是心中了然的事实,此刻只是得到了最后的验证而已。
元承望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滔天巨浪。
端起已经冰凉的茶一口饮尽,仿佛要用冰冷的茶水浇灭内心的震惊。
之后,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谈论任何沉重的话题,也不再提及刚才那短暂的对话。
只是继续喝着茶,看着风景,偶尔聊几句关于试比高的闲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夜深露重,明月西斜。
易年为元承望续上最后一杯热茶,开口道:
“岳父大人,小婿有件事想麻烦您。”
元承望此刻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闻言点头道: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自然可以…”
易年便将白天风悠悠和赵公明前来求助的事情说了出来:
“此次试比高,别的项目都好说,唯有修行比试最后的总裁决之位,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风悠悠和赵公明之前来找我,想请我出面,但我…另有打算,不便担任。所以想请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能否屈尊坐镇?以二位的身份、实力与威望,足以服众,是最合适的人选。”
元承望听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点头应允:
“此事关乎盛会公平与人族颜面,我与你岳母义不容辞,你放心,此事便交给我们。”
以元承望元氏族长的身份,归墟巅峰的修为以及如今崇高的威望,加上白明洛的辅佐,来担任这总裁决确实是目前情况下仅次于易年的最能让人信服的选择。
事情谈妥,茶也饮尽。
夜已深沉,元承望和白明洛便起身告辞,返回岸上住处。
离江畔,专为元氏一族准备的临时住所内,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驱散了夜的黑暗。
元承望挥手布下了一道隔音结界,确保他们的谈话绝不会被第三人所知。
转身,目光凝重地看向妻子白明洛,眉头微蹙,沉声问道:
“明洛,方才在船上…你到底怎么了?那书…当真是没拿稳?”
了解自己的妻子,绝非如此毛躁之人,更不可能在那种气氛下因为“看得入神”而失手。
那突兀的举动,以及之后略显仓促的解释,都透着不寻常。
白明洛走到桌边坐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些暖意。
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悸。
深吸口气,开口道:
“之前周晚不是说易年在云舟上寻找一个答案吗?”
元承望点点头,开口道:
“是…”
白明洛叹了口气,开口道:
“或许他已经找到了…”
“什么?”
元承望闻言,脸上再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他找到了?既然找到了,为何…为何还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无法理解。
找到了答案不是应该如释重负,应该积极地去实施吗?
为何易年反而显得更加沉重、更加疲惫,甚至身上还出现了那般诡异危险的状况?
这完全不合常理。
白明洛看着丈夫疑惑震惊的样子,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因为…如果那个‘答案’是真的…那么要实现它…会死很多人…”
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巨大的不忍与哀伤,声音愈发低沉:
“甚至…可能年儿自己都不知道…按照那个‘答案’走下去…最终…到底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他现在的纠结、痛苦、沉默…他宁愿自己扛着也不愿说出来…或许就是因为…那个‘答案’太过残酷,他不仅在纠结是否要选择这条路,更可能在…试图寻找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更合适的答案…一个不需要付出如此惨烈代价的答案…”
话音落下,房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元承望彻底呆住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易年那超乎常人的疲惫从何而来。
明白了那偶尔流露出的绝望因何而生。
明白了为何找到“答案”反而比找不到更令人痛苦。
那不是一个带来希望的答案。
那是一个…
需要用人命、用无数熟悉的面孔、用可能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去填写的…
最终选项。
而易年,正独自站在这个选项面前,承受着无人能想象的煎熬。
元承望缓缓坐倒在椅子上,脸色苍白,久久无言。
夜明珠的光芒依旧柔和,却仿佛再也驱不散弥漫在房间内的、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