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易年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出“石羽,你留下”时,正准备带着手下离去的黑夜脚步如同被钉住了一般,猛地停了下来。
豁然转身,那双冰冷的竖瞳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目光快速在易年和石羽之间来回移动。
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低沉而略带焦躁的叹息。
下意识地向石羽靠近了半步,形成一个隐隐的保护姿态。
这一路上,他允许这石羽立于龙首之上,这本就是极高的认可与亲近。
因为他感知到她气息阴冷却并无恶意,且对自己有种莫名的依赖。
甚至对她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与保护欲。
此刻易年突然要单独留下她,黑夜心中没来由地一紧。
毕竟之前在南昭的时候,石羽可是差点儿把易年给杀了。
而易年口中的那个名字,也让石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上一次,是在那座名为永安的城池。
也是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男子,在混乱中精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当时她心神震动,却因局势紧迫而未能深究。
此刻,他再次如此肯定地叫出这个名字…
‘石羽…’
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一种极其微弱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悄然泛起,却又迅速被无边的空白与迷雾所淹没。
她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关于这个名字,关于自己的过去,依旧是一片混沌。
缓缓抬起头,宽大的兜帽微微偏向易年的方向。
那股冰冷的死寂气息中,多了一丝极淡的困惑与探究。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个男子对她没有任何恶意。
相反,那平和的目光中似乎蕴含着一种沉重的悲伤与怜惜。
这种情绪让她感到陌生,却并不排斥。
于是,在黑夜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石羽轻轻点了点头,用行动表示自己愿意留下。
然后,便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依旧面无表情,等待着易年的下文。
看到石羽点头,黑夜似乎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没有离开,只是退开了几步远远地看着,显然打算等在这里。
易年没有理会黑夜的小动作,他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石羽身上。
抬眼看去,轻轻叹了口气。
这张脸,与记忆中的石羽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但易年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刺痛。
因为他知道这并非石羽原本的身体,而是她妹妹石盼的身体。
而真正的石盼早已在多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村惨案中,与全村人一同罹难了。
一想到石羽那悲惨至极的命运,易年便觉得胸口沉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石羽,这一生仿佛被命运诅咒了一般,充满了无尽的苦楚与不公。
她明明身负极高的修行天赋,然而偏偏出生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根本没有接触修行的机会,甚至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
后又家中突遭变故,父母早逝,只留下她和一个年幼的妹妹石盼相依为命。
为了养活妹妹,让她能吃上一口饱饭,这个当时自己也才十几岁的女孩做出了最艰难、最绝望的选择,卖身青楼。
在那污浊之地,强颜欢笑,受尽屈辱,只为了换取微薄的银钱,让妹妹能够活下去。
命运似乎终于对她展露了一丝怜悯。
她遇到了易年,易年帮她赎了身,将她从泥潭中拉了出来。
她本以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以带着妹妹开始新的生活。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当她回到那个小山村时,等待她们的是全村被屠、鸡犬不留的血腥地狱!
她唯一的亲人,她付出一切守护的妹妹石盼,也惨死其中…
那一刻,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后来,易年收她为徒,教导她修行,试图抚平她心中的创伤。
她的天赋终于得以展现,修为一日千里。
可姜家的阴影再次笼罩了她!
被抓走,被用残忍的手段改造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失去了自我意识,只剩下听命杀戮的本能…
易年在圣山上留下她,又一次将她从深渊中救出。
可石羽终究未能摆脱厄运,再次落入姜家之手…
当黑夜遇见她的时候,她只剩下一缕微弱到极致的残魂,随时可能彻底消散。
是黑夜以自身珍贵的龙族精血为引,将她的这缕残魂温养在了她妹妹石盼那早已冰冷但被特殊方法保存下来的躯体之中。
以一种近乎禁忌的方式,“活”了过来。
但这种“活”法,算真正的活着吗?
易年不知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石羽原本的身体早已毁灭,灵魂也残缺不堪,而石盼更是早已逝去多年。
现在存在的这个“人”,是一个由残魂、龙血、亡躯构成的极其复杂的特殊存在。
她能呼吸,能行走,能继续修行,能做一些正常人能做的一切。
但她的记忆支离破碎,情感淡漠缺失,仿佛一个精致的拥有强大力量的空壳。
易年看着石羽,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怜惜。
他曾承诺要保护好这个苦命的徒弟,却一次次让她陷入绝境。
想到此,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大徒弟龙桃。
龙桃也曾历经苦难,身为龙族却流落人间,隐藏身份,小心翼翼。
但如今,她已是北疆龙族族长,万妖共主,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和责任,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石羽呢?
她承受的苦难远比龙桃更深更重,却至今仍在黑暗中挣扎,连自我都无法找回。
作为师父,易年又怎能放任不管?
怎能不竭尽全力去帮她?
上次在永安城仓促一面,易年便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只是当时局势复杂,无法深究。
此次将她留下,就是想好好探查一番,看看能否找到帮助她恢复记忆,或者至少让她摆脱这种行尸走肉状态的方法。
易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温和:
“石羽…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易年。”
石羽静静地站着,兜帽下的面容没有任何波动。
对于“易年”这个名字,同样感到陌生。
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用那空洞而死寂的声音,生硬地反问道:
“你…认识…以前的我?”
云舟之上,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而悲伤。
易年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徒弟,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肯定:
“认识,你叫石羽,是我的徒弟…”
“徒弟?”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石羽那死寂的心湖中漾起了细微的涟漪。
那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那是浓浓的化不开的疑惑。
微微抬起了头,让兜帽下的面容更多地显露出来。
那是一张清秀却苍白的脸,眼神空洞,但此刻却因为极度的不解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目光仔细地打量着易年,从头到脚。
眼前这个男子怎么看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而自己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对自身的骨龄和状态还是有模糊感知的,应该也与他相差无几。
年纪相仿,他怎么会是自己的师父?
这…
这从何说起?
易年将石羽的反应尽收眼底,明白这其中的难以置信。
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刻解释师徒关系的由来,而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云舟之外,那烟波浩渺的离江对岸,缓缓道:
“你看那边…江的对岸,如今是妖族的领地,但在那之前那里是属于人族的南昭…”
手指微微移动,仿佛在描绘着一幅记忆中的地图:
“在南昭境内,有一片很美的地方,叫做四季花海…花香能飘出很远很远…”
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怀念,但随即变得更加沉重:
“从四季花海再往南走…会有一座城,名叫正南城…”
说到这个名字时,易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他注意到当“正南城”三个字出口时,石羽那空洞的眼神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仿佛触及了某根深埋的神经。
“而在正南城东边的群山里面…很偏僻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小村子…”
目光紧紧锁定着石羽,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那个村子,叫做…小石村。”
轰!
“小石村”这三个字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动了石羽灵魂最深处那把沉重到无法想象的锁!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一直笼罩在她周身的那种死寂冰冷的气息瞬间变得紊乱起来,宽大的黑袍无风自动!
猛地抬起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头部,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痛苦仿佛窒息般的呜咽声!
那声音嘶哑破碎,完全不似人声!
头疼!
撕裂般的头疼!
仿佛有无数破碎的画面要强行挤进她那空白的脑海!
村庄…简陋的屋舍…
一个总是跟在她身后、声音甜甜地叫着“姐姐”的小女孩身影…
温暖的灶火…
破旧却干净的衣服…
然后…
是空空如也的小石村。
“啊!!!”
石羽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尖叫,身体踉跄着向后退去,仿佛要逃离那汹涌而来令人绝望的恐怖碎片!
“石羽!”
黑夜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扶住她。
但易年比他更快一步,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瞬间托住了石羽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一股清凉平和的元力缓缓渡入她的体内,帮助她稳定那几乎崩溃的精神。
易年的眼中充满了心痛与不忍,但他知道这些话必须说,这些伤口必须再次揭开,才有可能找到治愈的希望。
扶着几乎虚脱的石羽,看着那因为剧烈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苍白面容,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完成了最后一句陈述:
“你…便是小石村的人…那里…曾经是你的家。”
石羽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那剧烈的头痛缓缓退去,但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恸与茫然却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依旧想不起具体的细节,但“小石村”这三个字以及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恐怖碎片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眼前这个男子所说的,极有可能就是真相。
那空洞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地看向了易年,里面充满了无助的困惑与巨大的悲伤。
易年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别急…慢慢来…我会帮你一起想起来…”
云舟之上,只剩下江风吹拂的声音,以及石羽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