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江的雨季,如期而至。
天空不再是清澈的湛蓝,而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蒙蒙的帷幔。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淅淅沥沥的雨水时断时续,有时是细密如牛毛的雨丝,轻柔地洒在江面,泛起无数细小的涟漪。
有时则化作滂沱大雨,密集的雨点砸在云舟甲板上、江面上,发出哗啦啦的巨响,蒸腾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奔流的离江水变得更加浑浊湍急,水位上涨,浪头也明显大了许多,不时拍打着云舟的船舷,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在这烟雨迷蒙的江景之中,云舟甲板上的“特训”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激烈,甚至更加残酷。
正如易年所预期的那样,木凡、剑十一、蓝如水、风悠悠、桐桐这五位圣山天骄,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江水的“洗礼”后,配合变得愈发纯熟,几乎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不再拘泥于固定的套路,而是能够根据战局瞬息万变,自然而然地做出最互补、最有效的应对。
更重要的是,在易年绝对实力的“保护”下,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全力出手,将自身的潜力、底牌、乃至一些平时不敢轻易尝试的危险招式,都酣畅淋漓地施展出来。
所以进步速度是恐怖的。
每一次从江水中爬回,每一次短暂的调息复盘,都能让他们消化吸收大量的经验,并在下一次战斗中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力提升。
因此,几人给易年造成的威胁直线上升。
易年虽然依旧稳稳地坐在他的躺椅里,境界上的鸿沟无法逾越,但脸上的随意之色却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
手中的书卷早已合上,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显然,眼前的“教学”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
面对五人越来越刁钻、越来越凌厉、配合也越来越天衣无缝的攻势,仅仅施展万剑诀已经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无法再像最初那样游刃有余地将所有攻击拒之门外。
于是,在某一次五人发动石破天惊的合击,剑光、拳影、星辉、气机锁定几乎同时覆盖了所有闪避空间时,易年终于动了真格。
没有起身,但却心念一动。
剑阵,起!
嗡!
一股无形的力场以躺椅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瞬间笼罩了方圆几十丈的甲板区域!
正是无息剑阵!
无息剑阵并非单纯的攻击剑阵,更类似于一种领域能力。
在这剑阵范围之内,易年的神识感知被放大到了极致,剑阵内的一切元力流动、气机变化、甚至五人最细微的眼神交流和肌肉紧绷,都如同掌上观纹,清晰无比地反映在他的神识之中。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游离的元力长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威力骤然提升,轨迹更加诡异莫测。
彼此之间隐隐形成了某种玄奥的联动,攻防一体,威力何止倍增!
陷入无息剑阵的五人,顿时感觉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周身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比平时更多的力气。
而且一种无所遁形的被窥视感萦绕心头,让他们极不舒服。
配合开始出现微小的失误,攻击也不再那么流畅。
然而,五人毕竟是天骄,逆境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凶性。
木凡狂吼一声,圣心诀燃烧般沸腾,强行撑开一片区域。
剑十一剑走偏锋,试图以点破面。
风悠悠急速推算剑阵运行规律。
桐桐星辉全力爆发,对抗领域压制。
蓝如水则寻找着剑阵最薄弱的一瞬。
终于,他们抓住了一次机会,合力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道凝聚了五人部分力量的攻击穿透了剑阵和元力长剑的封锁,直袭易年面门!
眼看攻击即将临体,易年神色不变,只是轻轻抬了抬左脚,然后轻轻一跺。
惜春。
一朵柔和气息凝聚而成的绿色花瓣虚影,凭空从脚下升起,缓缓旋转,将整个人护在中心。
那看似柔弱的花瓣,却蕴含着无比坚韧的防御力。
五人的合力一击撞在花瓣上,竟只是让其荡漾起一圈涟漪,便如同冰雪消融般消散无踪。
五人瞳孔骤缩!
但攻击还未结束!
几乎是绿色花瓣出现的下一刻,一道大破山河之势的剑意从蓝如水身上迸发,悄无声息地绕过了花瓣的正面防御,袭向易年后心!
易年感受到攻击,却没有回头。
霸无双。
刹那间,易年体表浮现出一层深邃厚重,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漆黑光芒!
这黑光并不耀眼,却给人一种坚不可摧霸道无匹的感觉,仿佛整个人化作了一座亘古永存的黑色山岳!
剑意撞上黑光,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便如同水滴落入烧红的烙铁,瞬间蒸发殆尽,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惜春守护正面,柔和坚韧。
霸无双护佑周身,霸道绝伦!
两大护体神功初次展现,轻易化解了五人苦心创造的杀机。
能让易年动用无息剑阵、惜春、霸无双这些成名功法,这本身就是五人巨大进步的最有力证明!
然而,易年的教学方式也随之升级。
不再仅仅是化解他们的攻击然后将他们扫入江中那么简单。
“现在的你们需要的不是稳固,而是撕裂般的提升,只有刻骨的伤痛才能让你们真正记住进步的感觉,记住力量该如何运用,记住破绽该如何避免…”
易年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于是,接下来的战斗,开始见血。
当剑十一试图强行突破时,一柄元力长剑不再只是格挡,而是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掠过,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混着雨水滴落在甲板上。
当木凡试图用圣心诀硬撼时,易年并指如剑,隔空一点,一股凝练的指风瞬间穿透了他的护体光晕,击中他的胸口。
木凡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脸色一白,嘴角溢出鲜血,显然内腑受到了震荡。
当蓝如水试图寻找必杀一击时,三柄元力长剑不再只是威慑,而是如同附骨之疽般发动连绵不绝的攻击,在她身上留下了数道剑痕,虽不致命,却疼痛钻心,极大地影响了她的身法。
当风悠悠试图推算易年功法转换间隙时,易年一个眼神瞥过,风悠悠顿时如遭雷击,脑袋仿佛被针扎般剧痛,鼻血瞬间流了出来,那是神识被轻微冲击的迹象。
当桐桐试图用星辉支援时,易年操控的飞剑甚至会故意斩断她凝聚的星辉丝线,反噬之力让她的小脸一次次变得煞白,有时甚至需要强忍喉头的甜腥。
雨水冲刷着甲板,也冲刷着他们身上的血迹和汗水。
冰冷的江水、刺骨的雨水、身上的伤痛交织在一起,极大地折磨着他们的意志和身体。
每一次受伤,都让他们对刚才的失误刻骨铭心。
每一次剧痛,都让他们对力量的掌控和理解加深一分。
他们被打落江水的频率更高了,因为受伤状态下,他们坚持的时间更短。
而每次易年给出的恢复时间,也根据他们的伤势轻重而调整。
有时,他们甚至需要直接在冰冷的雨水中,一边运功逼出侵入体内的元力或剑意,一边修复伤口。
离江的雨季,云舟之上,战斗变得更加残酷,也更加真实。
五人在痛苦中挣扎,在伤痛中蜕变。
他们的眼神依旧明亮,甚至更加锐利。
但那锐利之中,多了一份历经磨砺的坚韧和一丝对疼痛的隐忍。
易年依旧坐在那里,风雨似乎都自动避开了他。
平静地看着在雨中奋战、受伤、挣扎、然后又顽强站起的五人,眼神深邃,无人能知他心中所想。
这场伴随着雨季风雨和血火的特殊教学,仍在继续。
……
天中渡,这座扼守离江天堑连通南北的巨大渡口,在雨季的笼罩下显得格外凝重而繁忙。
渡口沿岸,不再是往日里商贾云集、旅人如织的喧嚣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井然有序却透着肃杀的军事气息。
高耸的望楼如同沉默的巨人刺破雨幕,其上日夜都有目光锐利的哨兵值守,警惕地注视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尤其是对岸那片被水汽模糊属于妖族的土地。
江岸线上,坚固的防御工事连绵不绝。
新加固的堤坝不仅是为了抵御上涨的江水,更是一座可以驻兵防守的城墙。
垛口后面,隐约可见一架架闪烁着寒光的巨型床弩和符文加持的破城法器。
弩箭粗如儿臂,箭头在阴雨天依旧泛着冷冽的幽光,对准着江心可能出现的任何异常。
一队队身着北祁制式玄甲的战兵,披着防雨的蓑衣或油衣,在泥泞中一丝不苟地巡逻。
步伐沉重而整齐,甲叶在雨中碰撞,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混合着江水奔流的声音,形成一种令人心安又隐隐紧张的背景音。
军营之中,操练的号子声即便在雨声中也清晰可闻,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运送军械粮草的车辆在专门开辟的道路上穿梭不息,泥浆飞溅,显示出这里正处于高度的战备状态。
渡口的负责人,楚临川每日都会亲自巡视防线。
眉头总是微微蹙起,指尖无数次摩挲着腰间刀柄上的纹路。
他得到的命令很简单:绝不能让任何妖族势力越过离江一步。
压力如山,因为他知道,对岸的敌人绝非易与之辈。
站在渡口高处向北望去,雨季的雨水虽然带来寒意,却也滋润了大地。
北岸的土地,在经历了过去的战乱后,正顽强地恢复着生机。
新开垦的田地里,禾苗在雨水中显得青翠欲滴,贪婪地吸收着养分。
一些被战火摧毁的村庄废墟正在被清理,新的屋舍正在重建,炊烟在细雨中袅袅升起,带来一丝生活的气息。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战争留下的伤疤正在缓慢但坚定地被抚平。
这份生机,是北祁将士们誓死守护的理由。
然而,所有人的心头都如同这雨季的天空一般,笼罩着一层无法驱散的阴云。
南昭,曾经是人烟稠密富庶繁华的江南之地,如今却已易主。
占领了南昭故土又融合了南屿妖族的庞大妖族势力,正在那片被他们视为战利品的丰饶土地上深深地扎根。
它们同样在利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休养生息,积攒力量。
妖族的学习和适应能力远超许多人的想象。
他们不再仅仅是依靠本能和蛮力的野兽,而是开始模仿人族的耕种、冶炼。
探子回报,南岸一些原本荒废的矿坑重新冒起了烟尘,疑似在进行着某种锻造。
它们像一片汲取着江南富饶营养的诡异丛林,正在悄无声息地、疯狂地生长、蔓延。
谁也不知道,当这片“丛林”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后,会爆发出怎样可怕的洪流。
雨,一直在下。
落在北岸新生的禾苗上,也落在南岸妖异生长的丛林里。
落在天中渡冰冷的弩箭上,也落在离江奔腾不息的江水中。
江风带来两岸截然不同的气息:
北岸是泥土新生草木和钢铁的冰冷气息。
南岸则隐隐传来野蛮生长和某种神秘躁动的气息。
这种平静并非真正的和平,而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窒息般的静谧。
每一个人,从渡口最高指挥官到最普通的士兵,再到后方那些正在重建家园的百姓,心中都清楚地知道:
眼前的安宁脆弱得像一层薄冰。
冰层之下是暗流汹涌,是宿敌磨牙吮齿的声响。
离江,这条母亲河,如今已成了一条巨大的鸿沟,隔开的不仅是两岸的土地,更是两个种族之间无法化解的世仇与即将再次碰撞的命运。
山雨,已然弥漫在天地之间,只待那一道撕裂一切的惊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