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简单的方桌摆在了船舱中央,兄弟二人相对而坐。
桌上几碟章若愚方才炒就的家常小菜,虽不及宫廷御膳精致,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透着一种难得的温馨。
易年起身,从角落翻出上次剩的两坛酒放在桌上,语气带着一丝歉意:
“船上条件简陋,就剩这些了,将就一下…”
章若愚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拍开泥封,豪爽道:
“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能有口酒喝就是天大的福气,还挑什么?”
说着,便给两人面前的海碗都满上了清澈的酒液。
“来!”
章若愚端起碗。
“来。”
易年也端起碗。
两人相视一眼,无需多言,同时仰头,“咕咚咕咚”几声,便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如同火线般滚入喉肠,瞬间驱散了雨夜的寒意,也让气氛更加热络了几分。
章若愚哈出一口酒气,咂了咂嘴,习惯性地调侃道:
“不过这酒嘛…确实比不上咱们在青山的时候喝的那些带劲儿!”
那些被他们喝掉不少的酒,是钟万爻不知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私藏。
即便原本不是顶级佳酿,经过岁月沉淀,也早已变得醇厚绵长,远非寻常酒水可比。
然而,这句无心的话刚一出口,章若愚便猛地顿住了。
桌上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青山…
竹园…
小院…
那些埋酒的地方…
青山早已在惊天动地的一战中化为废墟,连同那片承载了无数回忆的小院都已不复存在。
或许后屋地窖深处还有几坛侥幸未被波及的老酒,但历经浩劫恐怕也早已变质,不能再喝了。
而最重要的,是埋下那些酒的人。
钟万爻,已经不在了。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此刻看似轻松的氛围。
钟万爻对易年意味着什么,章若愚再清楚不过。
那是亦父亦师的存在,是易年修行路上的引路人,更是他心中最沉重的牵挂与伤痛。
而对章若愚自己而言,钟万爻同样是恩重如山。
他一个几年前还无法修行的普通农人,竟被钟万爻以通天手段硬生生提升至归墟境界。
更将圣山至宝山河图相赠,此等恩情如同再造。
章若愚虽未亲眼目睹青山竹园前那悲壮决绝的一幕,但通过易年的神情,通过山河图那日的哀鸣与异动,也早已猜到了一切。
脸上掠过一丝懊悔与歉意,小心翼翼地看向易年,低声道:
“咳…看我这张嘴…喝酒,喝酒…”
易年的眼神确实黯淡了一瞬,但并未流露出任何责怪之意。
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师父的离去是师父自己的选择,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
这份悲痛与思念早已深藏心底,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无心之言的兄弟。
主动拿起酒坛,再次将两人的酒碗斟满。
“喝酒…”
易年轻声道。
两人再次碰碗,只是这一次沉默了许多。
酒水依旧辛辣,却仿佛多了一丝苦涩的余味。
接下来的时间里,兄弟二人就这样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说着话。
话题依旧小心翼翼地绕开着所有现实的沉重,只在那片名为“过去”的相对安全的领域里打转。
回忆着青山镇的鸡毛蒜皮,回忆着少年时的糗事趣闻。
彼此像是试图用过往的温暖来烘烤此刻潮湿的心情。
谁都没有去提眼下离江对岸的妖族大军,没有提北祁内部的焦头烂额。
更没有去问易年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为何将自己封闭在这艘船上。
那份默契的回避既是保护对方,也是保护自己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压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章若愚的酒量本就不及易年,走喝的多,此刻已是满面通红,眼神开始发直,说话也有些大舌头了。
胡乱地摆了摆手,身子有些摇晃:
“不…不行了…打小就喝不过你…现在…现在更白给…嗝…去,给弄碗醒酒汤来…快…”
易年看着章若愚这副熟悉的醉态,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这一幕,太过熟悉。
以前在青山的时候,每次章若愚喝多总是这样嚷嚷着让他去弄醒酒汤。
虽然现在根本不用汤药醒酒,但习惯就是习惯,改不掉。
“等着…”
易年起身,语气自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轻车熟路地走向厨房,找出几样常用的醒酒药材,生火、烧水、熬汤…
动作流畅而熟练,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醒酒汤便做好了。
做菜不怎么样,但这汤煮的倒是不错。
易年这边端着汤碗走出厨房,却发现章若愚并没有趴在桌子上昏睡,而是坐在了那张躺椅旁边的椅子上,手中正拿着一本书随意地翻看着。
脚步微微一顿。
章若愚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脸上醉意似乎消散了一些。
将书合拢,小心地放回旁边那摞书的最上面,仿佛只是随手拿来打发时间。
接过易年递来的醒酒汤,吹了吹热气,然后“咕咚咕咚”几口便喝了下去。
长长舒了口气,舒服地往后靠在椅背上。
然后,像是随口一问般,目光望向窗外的雨夜,语气听起来尽量显得随意:
“找到了吗?”
易年正准备坐回躺椅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他当然明白章若愚问的是什么。
章若愚一定已经从周晚或者其他渠道,听说了自己终日埋首书海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的事情。
缓缓坐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需要时间思考。
最终,摇了摇头,声音平静:
“没有…”
章若愚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易年一眼。
那双平日里憨厚明亮的眼睛,此刻在酒意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没有追问“在找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找不到”,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答案。
目光随后落在了旁边小桌上那盏稳定燃烧的长生烛上,青色的火焰安静地跳动着。
“弟妹呢?”
章若愚换了个话题,语气带着关切。
“怎么没见她?”
易年的目光也随着章若愚看向那盏长生烛,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再次摇了摇头,开口道:
“不知道,她有事要办…”
章若愚“哦”了一声,收回了目光,没有再追问七夏的去向。
船舱忽然陷入了沉默。
章若愚望向窗外漆黑的江面,易年也望着同一个方向。
兄弟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永恒不变的雨声和江水奔流声。
各自发着呆,或者说,各自在想着各自沉重的心事。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那盏长生烛的火焰证明着时间仍在流逝。
忽然,章若愚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我们是兄弟…”
这句话没头没尾,突兀至极。
但易年听得懂。
兄弟,就意味着无需太多言语,意味着可以托付生死,意味着没有什么难关是不能一起扛的,没有什么秘密是需要死死隐瞒的。
易年听着这句话,握着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缓缓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但依旧没有说话,没有接这个话头,只是将目光垂得更低。
章若愚看着易年这副模样,心中那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知道易年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而且这个难题,很可能无法对外人言说。
甚至可能…
不过章若愚没有继续逼问,也没有再说什么煽情的话。
只是默默地拿起已经温了的茶壶,给易年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然后,就那么陪着易年坐着,慢慢地喝着那杯苦涩的茶,安静地等着。
或许是在等待易年终于愿意开口倾诉的那一刻。
或许,仅仅是在用这种无声的陪伴告诉他的兄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
船舱内的沉寂继续,雨水敲打船板的细碎声响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杯浓茶的热气都已散尽。
易年一直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搁在躺椅扶手上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的木质纹理,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良久,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舱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极大的力气。
“我没办法了…”
这句话同样没头没尾,突兀地在这雨夜冰冷的空气中响起,清晰地传入了章若愚的耳中。
章若愚一直安静等待着,闻言立刻转头看向易年。
船舱内灯火不算明亮,但章若愚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在易年微微侧过头避开他视线的那一瞬间,其眼角似乎有一抹极其细微的水光一闪而逝。
那水痕极淡,迅速被蒸发或拭去,难以分辨是方才进门时沾染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章若愚的心猛地一揪。
但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急切地追问。
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早已凉透的茶壶,缓缓地将面前的两个空杯再次斟满。
褐色的茶水注入杯中,没有一丝热气升腾。
将其中一杯茶往自己面前挪了挪,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另一杯推给易年。
就那么看着杯中冰凉的茶水,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了然,带着苦涩,也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