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风依旧在山顶盘旋,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皮肤上,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山下北迁的洪流依旧看不到尽头,如同一条缓慢移动的灰色河流,执着地向着北方流淌。
那喧嚣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成了这酷热天地间永恒的背景音。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石头率先开了口,声音因干渴和情绪而更加沙哑。
侧过头,看向依偎在身边的妻子,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愧疚:
“这些日子族里情况怎么样?我带着一部分人在西边和那些北疆的崽子们周旋,消息都断了…”
阿夏布衣感受到丈夫的目光,抬起头,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疲惫。
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
“乱…很乱…”
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仿佛回忆那些混乱的日子都是一种煎熬。
“族老们意见分歧很大,一部分人,主要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在几位长老的带领下,已经动身前往青丘了…希望能得到狐族的庇护,暂时避开这场风波…”
石头闻言,浓眉紧锁:
“青丘…也好,至少狐族中立,暂时安全,那…其他人呢?”
阿夏布衣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沉重:
“还有一部分像你一样,不肯低头,他们分散在几处险要之地,还在和北疆妖族缠斗…”
用了“缠斗”这个词,而非“战斗”,显然情况并不乐观。
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抵抗。
“损失…不小…”
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山下那庞大的队伍,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无奈,也有几分茫然:
“而剩下的…很多很多…你都看到了,他们相信了万妖王的话,相信了南昭的富足…都跟着往北走了。”
石头听着,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有一股郁气无处发泄。
猛地一拳砸在旁边滚烫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拳头瞬间变得通红,却仿佛毫无知觉。
“那你呢?你怎么样?苗寨那边…”
石头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紧紧握住阿夏布衣的手,仿佛怕她也会像山下那些人一样消失不见。
阿夏布衣感受到丈夫手上传来的力量和温度,心中一暖,但随即又被现实的冰冷淹没。
反手握住石头粗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拳头上通红的印记,低声道:
“我也差不多…寨子里很多人也心动了,尤其是…尤其是万妖王那一道‘天下妖族一体’的圣旨传来之后…”
阿夏布衣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真的太厉害了…一句话就几乎瓦解了南屿最后抵抗的根基…”
话音落下,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并肩望向这片生他们、养他们的南屿大地。
曾经虽然不算富庶,但却充满生机。
各族虽有小摩擦却大体能维持平衡的土地,如今已是一片混乱与萧瑟。
现如今一切,都清晰地昭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大人…”
南屿只有一个大人,帝江。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两人眼中同时闪过追忆、敬仰与巨大的悲痛。
那位凤族出身,凭借无上智慧与仁慈心肠成为南屿共主,维系了南屿妖族数百年相对和平与稳定的伟大存在。
阿夏布衣依偎着石头,轻轻点头,眼神迷离:
“大人总是能公平地处理各族的纠纷,教会我们如何与自然和谐共处,她就像…就像南屿的太阳和月亮…”
可是如今的南屿,太阳变得毒辣,月亮也被乌云遮蔽。
大人…也已成为过往…
想到现状,阿夏布衣的忧虑更深了一层。
纤细的眉头紧紧蹙起:
“石头…我担心的,不只是南屿…”
石头看向她。
阿夏布衣的目光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投向了更遥远的北方:
“现在看上去好像是划江而治,暂时平静了,可是万妖王的野心绝不会止步于南昭,人族经此大败,北祁又接收了那么多南昭难民,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双方的忍耐都是暂时的…”
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敏锐,却分析着最残酷的未来:
“我感觉早晚会有一场大战,一场决定这片大陆最终归属的决战,到时候可能真的会有一族要被彻底…”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沉重的意味石头完全明白。
灭族之祸。
现在山下那看似“繁荣”的迁徙景象,北昭那边暂时的平静,或许都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股腥风,必将席卷一切。
沉重的未来压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
“阿夏…你…你去过南边吗?就是…大人最后失踪的那…”
阿夏布衣缓缓点了点头,开口道:
“去了…”
“那…找到什么了吗?哪怕一点线索?”
阿夏布衣再次摇了摇头。
“没有…”
最后一丝光芒,在石头眼中彻底熄灭。
庞大的身躯仿佛瞬间佝偻了几分,重重地靠回了身后的山石上,发出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叹息。
“我…我不相信…”
声音低沉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不甘与挣扎。
“我不相信大人她就这么死了…她那么强大,那么聪明…怎么会…”
“我也不信…石头,我也不信…”
阿夏布衣喃喃着,“可是找不到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现实,冰冷而残酷。
如果帝江还活着,以她的威望,以南屿妖族对她的爱戴,她绝对不可能坐视南屿陷入如此分裂和混乱的境地。
绝对不可能任由万妖王将她的子民当作棋子般摆布,驱赶着他们奔向未知的未来。
唯一的解释,或许就是那个他们最不愿接受的事实。
帝江,真的已经遭遇不测了。
故土已失,领袖无踪,前路叵测。
南屿的未来,究竟在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
“对了!安红豆呢?那丫头怎么说?她可是青丘狐族里顶顶聪明的!脑袋瓜子转得比林里的松鼠还快!她…她有没有什么主意?”
阿夏布衣听到丈夫的话,脸上却并未浮现出任何希望的神色,反而露出一抹更加苦涩的笑容。
那笑容在灼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无力。
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看透一切的疲惫:
“红豆那丫头是聪明…可她那点小聪明放在平时闹些小矛盾时或许够用,但现在…”
顿了顿,目光扫过山下那浩浩荡荡的北迁洪流,继续道:
“现在是大势…是滚滚向前的洪流,个人的一点机变、一些小算计,在这种大势面前就像想用一根树枝去挡住奔涌的大江,徒劳无功,瞬间就会被冲得无影无踪。”
转过头,看向石头,眼神认真而悲哀:
“现在需要的不是小聪明,是真正的大智慧,是能看清这天下格局,能权衡亿万生灵命运,能在这绝境中为整个南屿妖族找到真正出路的那种智慧…”
石头听着妻子的话,憨厚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努力理解着“大智慧”这个词,浓眉拧成了一个疙瘩。
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钵盂大的拳头,又比划了一下自己魁梧的身材,有些不确定又带着几分自嘲的语气嘟囔道:
“大智慧?是像我这种块头大的人才能有的智慧吗?可我除了力气大,能打…好像也没啥别的…”
阿夏布衣被丈夫这憨直又可爱的理解逗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轻轻捶了一下石头结实的胳膊:
“你想得美!跟你这身蛮肉没关系,那是一种…是一种…”
努力想找一个石头能理解的比喻,“是一种像大人那样,能看得比所有人都远,想得比所有人都深的…那种智慧…”
石头揉了揉被妻子捶过的地方,虽然不疼,但还是配合地龇了龇牙。
瓮声瓮气地问道:
“那…那这大智慧到底是个啥样?谁有啊?”
阿夏布衣被问住了,怔怔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和灰蒙蒙的天空,最终也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我也不知道…”
这种智慧虚无缥缈,却又重若千钧。
它可能存在于古老的典籍中,可能蕴藏在岁月的积淀里,也可能闪耀于某个绝世天才的灵光一现。
但具体是什么样子?
谁拥有它?
对于此刻挣扎于生存边缘的他们而言,太过遥远。
而就在阿夏布衣陷入茫然之际,旁边的石头却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有些突兀,在这沉闷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响亮。
阿夏布衣疑惑地转头看他:
“你笑什么?”
石头止住笑,一双大眼亮晶晶地看着妻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神情,说道:
“我觉得我知道谁有这大智慧!”
“谁?”
阿夏布衣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易年!”
石头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个名字,仿佛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答案。
“易年?”
阿夏布衣愣住了,秀美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
“对啊!就是他!”
石头用力地点着头,似乎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满意。
“为什么?”
阿夏布衣完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石头挠了挠他那如同钢针般的短发,组织着语言,努力想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
“你记不记得他失忆变傻的时候?”
“嗯?”
阿夏布衣更加迷惑了。
石头嘿嘿一笑,解释道:
“你忘了他那会儿可傻了,呆呆的,啥都不懂,就跟…就跟咱们寨子里刚出生的崽子差不多!”
阿夏布衣听着丈夫这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话,眉头越皱越紧,完全不明白这跟“大智慧”有什么关系。
石头却越说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理,他凑近阿夏布衣,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媳妇儿,你忘了?人族不是有句老话,叫做…叫做…‘大智若愚’吗?”
费力地说出这个成语,然后得意地看着妻子,仿佛破解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你看!易年他失忆的时候那么傻,那么‘愚’!这不正好说明他其实是有‘大智’的吗?!他现在那么厉害,肯定就是那‘大智’显灵了!”
“……”
阿夏布衣彻底无语了。
看着丈夫那一脸“我发现了真相快夸我”的憨憨表情,一时间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这都哪跟哪啊?
把人家失忆时的懵懂状态硬生生套上“大智若愚”的帽子,这理解能力也真是没谁了。
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大智若愚”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可看着石头那充满期盼和笃定的眼神,那些解释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在这种令人绝望的时刻,丈夫这荒诞却充满希望的猜测,也是一种支撑吧。
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替石头捋了捋头发,轻声道: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