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阳城头,寒风如刀。
积雪掩盖了大部分血迹,却遮不住那些支离破碎的攻城塔残骸。
一具冻僵的妖族尸体半埋在雪中,右手还保持着向前抓挠的姿势。
不远处是个北祁哨兵的遗骸,至死都紧握着号角,仿佛还想吹响警报。
更远处,原本郁郁葱葱的落北原,如今只剩焦黑的草根。
周信站在城墙最高处,铁甲上凝结的冰霜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这位北祁元帅的鬓角已见斑白,眉宇间的沟壑比去年更深了几分。
沉默地望着远方,三十里外,妖族的旌旗如黑云般压在地平线上,却诡异地静止不动。
\"报——!\"
传令兵踩着积雪奔来,在台阶上滑了一跤,又慌忙爬起:
\"元帅,伏阳、晋阳急报,妖族停止攻城,主力正在后撤!\"
一旁的杜景副帅挑了挑眉。
这位曾经的上京风流公子,如今脸上多了道从额角延伸到下巴的伤疤,让本就锋利的眉眼更添几分煞气。
\"后撤?\"
杜景叹气,\"是集结吧…\"
周信没有接话,举目远望。
看到妖族正在拆除攻城器械,却将更多帐篷扎在了落北原腹地。
更远处,原本围攻晋阳的蒙族排着整齐的队列,正朝主大营方向移动。
\"他们不会回去了…\"
寒风卷着雪粒掠过城墙,将这句话吹散在呜咽的风声中。
两人都清楚,这才是最可怕的局面,妖族看似退兵,实则用大军当锁链,将北祁最精锐的部队死死拴在落北原上。
\"第三营的粮草还能撑多久?\"
周信突然问道。
杜景伸出一根手指,开口道:
\"省着吃的话,差不多还能维持个月,后援补给还…\"
还不知道能不能运过来。
周信的拳头猛地砸在墙垛上。夯土城墙微微一颤,落下几粒碎渣。
这个动作牵动了肋间的箭伤,鲜血立刻渗透绷带,在铁甲内衬上晕开一片暗红。
\"元帅!\"
\"无妨。\"
周信摆摆手,目光扫过城内。
街道上,伤兵们裹着破毯子挤在一起取暖。
医馆门口,等待救治的士兵排成长龙。
更令人揪心的是粮仓方向,几个瘦得皮包骨的麻雀正在雪地里翻找可能遗落的谷粒。
杜景顺着周信的视线望去,突然嗤笑一声:
\"以前在上京,我为争个花魁一掷千金的时候,从没想过...\"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副帅急忙用袖子捂住嘴,却还是有血沫溅在雪地上,像几朵刺目的红梅。
\"肺里的寒毒又发作了?\"
周信皱眉。
杜景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嘴,开口道:
\"没事儿…还没挺…\"
\"挺也没用…\"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两人同时转身。
沈风不知何时出现在城楼阴影处,黑色大氅上还带着未化的雪片。
这位刚从北疆回来的\"暗探\",脸色比尸体还难看。
\"确认了?\"
周信沉声问。
沈风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
展开后,上面用朱砂标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路线。
\"北疆基本空了,而且万妖王根本不在北疆…\"
杜景倒吸一口凉气,开口道:
\"皇后娘娘说的是对的…\"
周信接过密信,手指微微发抖。
原因很简单,比起贫瘠的北疆,富饶的江南对任何妖族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们会打起来吗?\"
\"同族相残?\"
周信冷笑,\"在利益面前,妖族可比我们团结多了…\"
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城头,卷走了沈风接下来的话。
但三人心里都清楚,从万妖王踏足南屿那一刻起,这场战争就已经没有赢家了。
北祁要么放弃北线驰援江南,放任妖族北上,要么死守落北原,坐视江南沦陷。
无论哪种选择,都是慢性死亡。
朝着沈风点点头,示意杜景道:
\"贤侄,带沈兄前去休息…\"
二人离开…
夕阳西沉时,周信依旧站在城墙缺口处。
这里是最惨烈的战场,砖石缝隙里还能抠出碎骨。
俯身抓起一把雪,擦了擦某块城砖,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是守军记录天数的痕迹。
\"九十七天...\"
叹了口气,将那块刻满正字的城砖,轻轻放回了原位。
转身,下了城墙。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营帐上,将周信的影子拉得很长。
站在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晋阳城的标记。
那里的墨迹已经有些褪色,就像他记忆中那些鲜活的面孔,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模糊。
\"大人,晋阳和伏阳的守军已经赶去了龙尾关…\"
杜景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周信点点头,脚步声渐渐远去。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周信终于允许自己的肩膀垮了下来,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
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某些东西从眼眶中溢出。
晋阳。
这个地名在舌尖滚动,带着铁锈般的苦涩。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怀着一腔热血踏入那座城门。
后来,那里的城墙上的砖石每一块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
而现在,那里将不再有一个北祁的士兵驻守。
\"卫时,你个蠢货…\"
周信低声呢喃,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青年,一头乱发永远不服帖地翘着,即使在最严肃的军议上也是如此。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妖族突袭晋阳,他和卫时、徐林三个新兵被派去增援。
缩在城墙的阴影里,听着箭矢破空的声音,吓得腿肚子直打颤。
\"怕什么!\"
卫时突然跳起来,一把扯下头盔,\"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周信,你不是说要当大将军吗?大将军可不会尿裤子!\"
一支箭擦着卫时的头皮飞过,钉在他们身后的木柱上,箭尾还在嗡嗡颤动。
周信记得自己当时吓得几乎窒息,而卫时却哈哈大笑,仿佛那只是孩童的游戏。
\"你疯了!\"
徐林一把将卫时拽下来,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农家子弟此刻脸色煞白,开口道:
\"我们都会死的!\"
\"死就死呗…\"
卫时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反正咱们三个说好了同生共死,黄泉路上也有伴!\"
营帐中,周信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还留着当年那场战斗中留下的凹痕。
他们确实说过同生共死,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帐外传来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
周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睁开眼,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封来自周晚的密信上。
信中的字迹力透纸背,仿佛能看见那英气青年写下这些命令时紧绷的下颌线。
\"放弃东远州,集中兵力防守龙尾关...\"
周信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
面对妖族大军压境,再无完备的后援补给之下,分散防守只会被各个击破。
周晚做出了一个当权者应有的冷静判断,没有人会责怪他。
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帐内一角,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
箱子上积了一层薄灰,显然很久没人动过。
周信用袖子擦了擦盖子,轻轻打开。
里面整齐地放着几封已经泛黄的信件,一枚生锈的箭簇,还有半块残缺的玉佩。
那是徐林生前最珍视的传家宝,在最后一战中碎成了两半。
记忆,再次来袭。
\"大哥!西门破了!\"
徐林满身是血地冲进指挥所,左臂不自然地垂着。
\"卫时他…他带人堵缺口,被围住了!\"
周信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冲出指挥所的,记得那天的雨下得有多大。
雨水和鲜血混在一起,在街道上汇成暗红色的小溪。
当带着亲兵杀到西门时,只看到卫时背靠着城墙,身中七箭却仍站立不倒,周围倒着十几个敌兵。
\"你…来了…\"
卫时看到他,咧嘴一笑,鲜血从嘴角溢出。
\"我就知道…你们几个傻子…不会丢下我…\"
帐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吹得帐篷哗哗作响。
周信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那半块玉佩握在了手心里。
玉佩的边缘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周信将玉佩放回木箱,合上盖子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合上棺材。
挺直腰背,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都深深埋藏。
这些人都和他一样,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有无法割舍的回忆。
战争会夺走其中一些人的生命,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还站在这里。
为晋阳而战,为伏阳而战!
为北祁的每一寸土地而战!
为了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太平盛世!
望着远方逐渐暗沉的天际线,在那里,第一颗星辰已经悄然升起。
冰冷而遥远,就像战争本身一样无情。
而等太阳照常升起时,他还会是那个帝国元帅,带领士兵们浴血奋战。
但今夜,就让他与回忆中的亡魂们,共饮这一杯苦涩的离别之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