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殿内,龙涎香在鎏金炉中静静燃烧,却驱不散满室凄清。
大太监平喜躬身入内,手中捧着一份素白折子,在御案前停下。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只见年轻的帝王倚在窗边,满头霜雪般的白发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陛下,这是端宁皇后身后事的安排,礼部着人送来,还望陛下过目。”
平喜将折子轻轻放在案上,余光瞥见陛下消瘦的侧脸,心头一颤。
这三日发生的种种,至今想来仍觉恍如梦境。
上元夜那轮血月还悬在记忆里,紧接着便是观星台上的惨案——蘅贵妃胸前碗大的血窟窿染红了整片青石台,暄贵妃虽无外伤也无中毒迹象,却同样气绝身亡。
当真是古怪得很。
两个最先赶到的禁军吓得魂飞魄散,至今还在太医署调养。
而陛下......
平喜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
那夜之后,陛下便似换了个人。
往日威严凌厉的眉眼如今只剩一片死寂,更骇人的是,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尽成雪。
“放下吧。”
闻彧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平喜正要退下,忽又听他问道:“栖梧宫的宫人都遣散了?那两个宫女......如何安排的?”
“回陛下,内务府已经对栖梧宫的宫人进行重新规划。执棋和枕书两位姑娘说,待皇后娘娘入葬皇陵,她们便去守陵。”
闻彧望着窗外渐落的夕阳,眼底映着血色的余晖:“阿蘅......不会希望她们守陵。”
他指尖轻抚案上玉镇纸,“赐些银两,这两日送她们出宫好生安顿。”
“奴才遵旨。”
灵堂打破以往,罕见地设在了栖梧宫内。
平喜进来时,只见两个宫女跪在棺木前,眼睛肿得核桃般大。
枕书已经哭哑了嗓子,执棋则强撑着精神,为娘娘整理着最后一程的衣冠。
“两位姑娘,后日是吉时,还请......多多节哀。”平喜轻声道。
“陛......陛下......”
枕书抽噎着,破碎的音节混着泪水滚落。
执棋红着眼眶,替她问出了那句哽在喉头的话:“枕书是想问......陛下可曾查到......是谁对娘娘下如此毒手?”
平喜长叹一声,目光落在那具华贵的棺木上:“二位姑娘,陛下的痛......不比你们少啊。”
他声音愈发低沉,“三日未上朝了......你们想必也听说了,陛下他......”
话到此处,老太监哽咽难言,只指了指自己斑白的鬓角。
“咱家还要去礼部传达陛下的旨意。两位姑娘......节哀。”
暮色渐浓,灵堂内的长明灯轻轻摇曳,在素白的帷幔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栖梧宫沉寂如死。
偌大的殿宇只剩下执棋与枕书二人守着这具描金凤纹的棺木。
长明灯在灵前幽幽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你说......”枕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棺木上精致的纹路,“娘娘若知道陛下为她......用情至深,会高兴吗?”
执棋望着灵前袅袅升起的青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就像她不知道,为何明明说好只是带暄贵妃去钦天监拿禁书作为威胁,可接回枕书不到半个时辰,两位贵妃的死讯便如野火般烧遍了整个皇宫。
——更不知道娘娘为何会死得那般惨烈。
她至今记得当时场景:娘娘心口那个可怖的窟窿,鲜血浸透了整片衣襟,连青石地缝里都渗着暗红。
宫中......究竟是谁对娘娘恨之入骨?
执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欠了一千两银子的苏掌印吗?
可昨夜他醉醺醺闯进来时,虽然摔了一壶上好的梨花白,却只是在灵前静立良久。
她和枕书守在殿外,隐约听见他哑着嗓子说了句:“你这不还钱的方式......还真是......独一无二......”
话音未落,男人便踉跄着离去,险些被门槛绊倒。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灵前白烛一阵摇曳。
枕书突然打了个寒颤,往执棋身边靠了靠:“我害怕......”
执棋伸手揽住她,目光落在棺木前那盏长明灯上。
也不像沈太医。
这个念头突兀地浮现在脑海。
执棋想起上元夜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不顾禁军阻拦硬闯栖梧宫的模样。
他跪在娘娘榻前时,那双惯常沉稳的手抖得连银针都拿不稳。那样的情状,任谁都看得出他对娘娘……
忽然。
殿门处的珠帘轻轻晃动,夜风裹挟着纸灰的气息扑面而来,打断了执棋的思绪。
她看到那位钦天监监正走到灵前,他沉默地焚着纸钱,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现在不用他出手,闻彧不谙政务的态度也会让太后逼宫。
到那时,谁挟持幼帝还未可知。
他想做的便会实现。
可是……
想到那晚莫名其妙的吻,蔺无暇突然转头,锐利的目光直刺过来:“宋悦笙为何一定要在上元夜带暄贵妃去钦天监?”声音低沉得像压在乌云里的闷雷,“星盘上碎裂的翡翠究竟是什么?”
执棋下意识将枕书护在身后,迎上那道视线:“该说的,我们早已禀明陛下。”
她声音平静,“娘娘行事,从不会与我们这些奴婢说得清楚。”
最后一沓纸钱落入火盆,爆出几点火星。
“无论她想做什么,她要的结果一定不是现在这样。”
蔺无暇定定地看着她们。
良久,他拂袖而去。
夜更深了。
长明灯终于熬干了最后一点灯油,倏地熄灭。
黑暗中,枕书攥着执棋衣袖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
元月二十二日。
寅时三刻,天尚未明。
栖梧宫的宫门缓缓开启,十六名抬棺力士踏着整齐的步伐,将端宁皇后的灵柩稳稳抬出。
执棋与枕书跪在宫门外的青石板上,额头重重叩地,一声声闷响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们没有圣旨随行,只能目送那支素白的队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宫道尽头。
虽只侍奉娘娘数月,却得了天大的恩情。
现下又得了平安出宫的恩典,是多少宫女做梦都不敢想的。
晨雾中,两人相互搀扶着起身。
没有家人的她们,早已将彼此视为至亲。
两个月后,皇陵附近的村落。
春雪初融,茅檐滴水。
执棋正在院中晾晒被褥,忽听枕书急匆匆从集市跑回:“姐姐!京城传来消息——”
太后暴毙,陛下择了宗室子弟继位,由钦天监监正蔺无暇辅政。
而退位后的新帝,次日便不知所踪。
两人相视一眼,俱是沉默。
同日,皇陵。
夕阳将石碑的影子拉得很长。
闻彧从尚未封土的侧门潜入,反手用青砖将入口堵死。
地宫阴冷,他的白发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
描金凤棺前,闻彧轻轻抚过棺椁上精致的纹路,而后取出一粒猩红的药丸服下。
棺盖推开时,沉睡的女子面容安详,仿佛只是小憩。
“笙笙。”他躺进去,十指紧扣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原谅我现在才来。”
地宫里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映得他眉眼格外深邃。
“我听你的宫女说,你要我做个明君......”闻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可没有你,我做不到。”
“而且……我和翊王现在好像能随意地控制自己出现了……”
“你知道吗?沈栖鹤那厮竟想带你走……”
他突然低笑,笑声里带着几分狠厉,“不过我让寒鸦把他打发去西域了,特意派人看着不让他死——”
鲜血突然从嘴角溢出,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我怎会让他,比我先见到你。”
闻彧的声音渐渐微弱,最终归于寂静。
《昭昱史·卷二》记载:
“明昭二年元月十五日夜,天现血月,异象陡生。
是夜,蘅贵妃、暄贵妃暴毙于钦天监观星台。
蘅贵妃宋氏悦笙,乃明昭帝发妻,心口洞穿,死状极惨。
帝悲恸,一夜白发,破格以后礼葬之。
三月,帝禅位于宗室,钦天监监正蔺无暇受命辅政。
然,退位次日,帝不知所踪,终成千古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