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闻言,红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她甚至慵懒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倚靠姿势,酒红旗袍的开衩处,丝袜裂痕在灯光下愈发显眼。
安静则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工装裤上沾满了灰扑扑的型砂,辫子散了半边,银铃也歪了。
她顾不得狼狈,指着高窗下那个同样灰头土脸、正揉着摔疼胳膊肘的“安静二号”,急切地辩解:“对!对!我们是在巡逻!看见她鬼鬼祟祟扒窗户,想抓现行来着!结果……结果不小心弄倒了东西!”
她努力想把“偷窥”的行为包装成“英勇抓贼”。
高窗下的安静(二号)揉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闻言立刻点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是啊是啊!我是……我是路过的!听见里面有奇怪声音……就……就看了一眼!”她眼巴巴地看向张煜,带着求救的意味。
张煜看着眼前这荒诞混乱、漏洞百出的场面——三个安静(本质上是黄莺、安静和她的“分身”),一个比一个狼狈,在陈琛冰冷的目光和张柠玩味的注视下笨拙地圆谎。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还有一丝荒谬的好笑。
这重生后的平行世界,青春的热闹与麻烦,似乎一点都没变少。
“哦?巡逻?抓贼?”张柠终于开口了,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子,慢悠悠地,“那请问黄团支书,贵校的夜间巡逻,是规定要爬墙扒窗,还是需要三个人同时摔进砂箱堆里制造动静来……打草惊蛇?”
她尾音拖长,目光扫过黄莺紧攥的武装带和安静散乱的辫子,最后落在那个沾满型砂的驴肉火烧油纸包上,脸上的笑意充满了揶揄。
黄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够了。”
陈琛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块寒冰投入沸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和混乱。
她向前走了一步,从门口逆光的阴影中踏入灯光范围。
灯光照亮她线条清晰而略显冷硬的侧脸,也照亮了她工装袖口上那几点新溅上的机油污迹——那是刚才张柠突然闯入时,她收手太快,不小心碰倒了旁边小油壶留下的。
她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越过混乱的现场,投向远处被惊动的宿舍楼方向。
几间寝室的灯已经亮了起来,隐约传来推窗和询问的人声。
“实习车间重地,深夜喧哗,损坏公物(她目光扫过倒塌的砂箱和滚落的铁管),”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宣读规章般的平静,却带着更沉重的压力,“所有人,名字,班级。明天交书面检讨。”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张煜身上,“张煜,协助清理现场。其他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黄莺、安静(两个)、张柠,最终落回黄莺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回宿舍。熄灯号后半小时,我会查房。”
冰冷的宣判,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空气彻底凝固。
张柠无所谓地耸耸肩,仿佛只是看了一场乏味的闹剧尾声。
她抚平旗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高跟鞋清脆地敲击着地面,转身,酒红色的身影摇曳生姿地融入门外更深的夜色里,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葡萄甜香。
黄莺像只斗败的公鸡,狠狠瞪了一眼张柠消失的方向,又委屈又气恼地跺了跺脚,军用胶靴碾得地上的型砂咯吱作响。
她一把拉起还在发懵的安静(本尊),闷头就往宿舍方向冲,武装带上的野菊花终于彻底掉落,被她的靴子踩进泥里。
另一个“安静”也赶紧爬起来,灰溜溜地跟上。
混乱的中心,只剩下飞扬的尘土、倒塌的砂箱、滚落的铁管、冰冷的车床、刺眼的灯光,以及沉默伫立的陈琛和一脸无奈的张煜。
机油味、白玉兰香、尘土气息混合在一起,像一曲荒诞的青春终章。
陈琛的目光终于落回张煜脸上,镜片后的眸子深不见底。
她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地上那块被遗忘的、沾了煤油和尘土的棉纱,又从工装口袋里抽出那块蓝格手帕,仔细地擦拭着自己指尖沾染的机油污迹。
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清理干净。”她将擦净的手帕叠好,放回口袋,声音平静无波,然后转身,白球鞋踏过地上的型砂,蓝布工装的身影也消失在门口,只留下那缕清冷的白玉兰香,在飞扬的尘土中固执地萦绕。
张煜站在原地,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的手。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而稳定的触感。
他弯腰,拾起地上那把冰冷的扫帚。
远处宿舍楼的灯光,在1996年松江省深秋的夜里,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沉默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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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宿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走廊昏黄的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里面早已是鼾声的海洋,粗重的、细微的、夹杂着磨牙和含糊梦呓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一台运转不息的、疲惫的机器。
张煜侧身闪入,反手极轻地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面的月光和凉意。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熟悉的汗味、樟脑丸和铁架床的金属气息,方才车间里那惊心动魄的混乱、机油与香气的交织、手腕上残留的冰凉触感,才仿佛被这浑浊而踏实的空气稍微冲淡了些。
他踮着脚尖,像穿越雷区般小心翼翼地在双层床的迷宫中穿行。
脚下是王亮扔着的海魂衫,差点绊他一跤。
绕过冯辉床下那只永远摆放整齐的解放鞋,避开王岩垂在床沿、随时可能踢蹬起来的脚。
温阳的床铺依旧像用游标卡尺丈量过,军绿色被子棱角分明,枕边的铜制水平仪在黑暗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任斌面朝墙壁,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泛黄的全家福相框。
何木的枕边散落着几片金色的刨花,手指上还沾着未洗净的木屑。
雁洋的凤凰相机静静躺在枕下。
吴东的鼾声最响,湿漉漉的头发在枕巾上洇开深色痕迹,印着“奖”字的搪瓷盆歪倒在床边地上。
这是他的堡垒,他的锚点。
九种不同的呼吸频率,在此刻构成了令人心安的白噪音。
终于挪到自己的床铺下,张煜刚要抬脚踩上铁梯,动作却猛地顿住。
窗台——那个堆满温阳的搪瓷缸、冯辉的演算纸、王亮吃剩的琥珀桃仁碎屑的窗台——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并排摆放着四件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和谐的物品,如同某种隐秘的献祭。
最左边,是陈琛那块洗得发白、边角绣着野蔷薇的蓝格手帕。
它被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块微型的豆腐块,安静地躺在月光里。
仿佛还萦绕着机油与白玉兰冷香交织的气息,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
挨着它的,是一朵野菊花。
花瓣有些蔫了,边缘卷曲,带着夜露的湿气和泥土的味道。
茎秆被仔细地用一小截褪色的红绳(明显是从武装带上拆下来的)系着,打了个笨拙却很用心的结。
不用想,这是黄莺在仓惶撤退时,对那朵被踩进泥里的野菊最后的倔强纪念。
第三件,是一颗裹在透明玻璃纸里的橘子硬糖。
糖纸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里面橙黄的糖果像凝固的小太阳。
糖纸上用圆珠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咧开的弧度带着熟悉的狡黠。
旁边还粘着一小片新鲜的、带着清香的橘皮。
安静的印记,带着劫后余生的慰藉和未散尽的甜香。
最右边,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件。
一枚精致的银质齿轮耳坠。
它被随意地放在窗台边缘,锋利的齿牙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拒人千里的寒光。
没有纸条,没有多余的气息,只有金属本身的冷硬质感,和一种无声的、带着玩味与挑衅的存在感。
这是张柠的“到此一游”。
张煜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这四件静默的“证物”。
机油味、野菊与泥土的涩香、橘子糖的甜腻、金属的冰冷……四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碰撞、缠绕,如同方才车间里那场混乱交锋的无声余韵,也像他重生后这混乱青春最精准的注脚。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窗台,最终停留在那朵蔫头耷脑却依旧倔强的野菊花上。
夜风从未关严的窗缝钻入,带着松江深秋特有的、湿冷的寒意,轻轻掀动了蓝格手帕的一角,那朵绣着的野蔷薇仿佛在月光下微微摇曳。
窗外,实习车间的方向一片沉寂。
遥远的松花江,传来一声悠长的、仿佛穿越时空的汽笛鸣响,低沉地融入这1996年10月5日即将到来的、崭新的黎明。
……
1996年10月5日的晨光,像淬火后刚冷却的钢水,金红而温吞,漫过松江机械学校铸铁大门的斑驳红漆。
国庆长假第五天,校园褪去了喧嚣,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空荡的操场,空气里残留着昨夜烟花燃尽后的淡淡硫磺味,与远处松花江飘来的湿润水汽交融。
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惊飞了窗台一只打盹的麻雀。
混合着汗味、樟脑丸、铁锈和隔夜泡面汤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张熟悉而粗粝的网,将他牢牢裹进这个平行时空1996年的肌理里。
宿舍里正上演着属于九头雄性生物的、生机勃勃的混乱交响曲。
“老九!你的‘奖’盆硌我脚了!”王岩抱着他那颗瘪了气的宝贝足球,单脚跳着,龇牙咧嘴地对着刚从床底下拖出搪瓷盆的吴东嚷嚷。
印着鲜红“奖”字的盆沿磕在王岩脚踝,留下个圆圆的红印。